出版學者的“三十年集”,原是復旦大學出版社賀聖遂社長的創意,非常有趣。今逢再版,三聯徐國強先生推而廣之,遂有“40年集”之議,欣然從之。
四十年前,我在南京大學天文繫念天體物理專業,整天做著無窮無盡的物理和數學習題,還沒有開始通常意義上的“寫文章”呢。編這個集子,倒是好好地回顧了一番自己四十年來的心路歷程,感慨良多。那些有點兒意思的具體事情,大都寫在各年的“紀事”中了,但從長時段來看自己的成長過程,亦稍有可得而言者。
大體上說,直到1990年前後,我纔開始有“思想”,此前則是一個泥瓦匠——隻知道埋頭為那座名為“科學技術史”的大廈添磚加瓦,自己並沒有什麼獨特的見解和想法。雖然我比較快就成為科學史界一個熟練的工匠(我原是工匠出身——17歲就進工廠做電工了),但我的性格
中一直潛藏著向往“創造性工作”的衝動,所以添磚加瓦之餘,經常在思考一些問題。也曾被前輩告誡,認為我當時思考某些問題“為時過早”。
這些思考大多是無果而有益的。無果是指它們沒有產生直接的成果,有益是指它們畢竟讓我保持著思想活躍的狀態,而且終還是間接帶來了成果。
到1990年,我放開手腳一氣呵成寫了《天學真原》一書,次嘗試將自己的一些思考化為成果。如果繼續沿用大廈和工匠的比喻,則《天學真原》之作,好比一個泥瓦匠在埋頭添磚加瓦數年之後,停下手中的活兒,開始對這座大廈發表評論了,甚至還認為這座大廈中有許多地方的設計、結構是錯誤的……這在我的學術生涯中是一個轉折。
《天學真原》由遼寧教育出版社初版於1991年,1992年第二次印刷,此後多次再版或重印,有1995年新版、臺灣繁體字版(洪葉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5)、2004年新版、2007年中國文庫版、2011年修訂版(譯林出版社)、2018年新版(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此書1992年獲中國圖書獎一等獎,算是某種“半官方”的榮譽,但二十年來更大的榮譽來自學術界的評價。例如,多年來《天學真原》一直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相關專業研究生“科學史經典選讀”課程中入選的中國人著作。
而國際科學史研究院院士、臺灣師範大學洪萬生教授,在他為淡江大學開設的“中國科技史課程”中,專為《天學真原》安排了一講,題為“推介《天學真原》兼論中國科學史的研究與展望”;稱《天學真原》一書“開了天文學史研究”。
《天學真原》之所以在學術界略邀虛譽,北京大學吳國盛教授在其名著《科學的歷程》第二版中的評價,或許道出了部分原因:“中國科學史家寫作的關於中國科學技術的分科史、斷代史著作不勝枚舉,這裡隻提到江曉原的《天學真原》和《天學外史》,因為它們可能是社會史綱領在中國古代科學史研究中少有的成功範例。”而中國當代科學史界泰鬥、已故席澤宗院士則在《中國科學史通訊》上發表評價稱:“《天學真原》纔真正是‘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作者運用和分析資料的能力,尤其令人嘆服;由分析資料所得的結論,又是獨具慧眼,自成一家言。一改過去的考證分析方法,使人耳目一新。出版之後,引發了一繫列研究課題,並波及其他學科領域。”
在我後來的價值標準中,“有思想”當然是比較高的境界。不過“思想”這件事情,很多情況下隻能操練,經常沒有具體結果。適合表現思想成果的題目和機會,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在《天學真原》之後,我仍然干了不少工匠性質的活兒。例如,那個給我帶來不少社會知名度的夏商周斷代工程中的“武王伐紂”課題——後的總結性成果是《回天——武王伐紂與天文歷史年代學》一書,其實也沒有太多思想,隻是體現了工匠的嚴謹和一些技巧。
1999年,我從中國科學院上海天文臺調入上海交通大學,創建中國個科學史繫——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繫。這是我學術生涯中的又一重要轉折,是年新華社三次播發了和我有關的全球通稿(參見本書1999年紀事)。
進入21世紀之後,學術上的“體力活兒”我漸漸干得少了,因為我身邊那些優秀的青年學者和我密切合作,更多地承擔了“體力活兒”。我開始更多地思考一些問題。在反對唯科學主義、提倡科學文化、倡導對科幻的科學史研究等方面,我發表了大量非學術文本——學術文本當然也發表了一些。在這些文本中,有價值的不再是添磚加瓦,而在於呈現、表達思想探索的過程和結果。
我自幼胸無大志,更沒有什麼對自己的“人生設計”,渾渾噩噩許多年,過著基本上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後來雖然做成了一些事情,但基本上都是隨緣而行、見機而作。自從我開始學術生涯之後,人生的大方向當然是治學——無非讀書、思考、寫作、講課、培養學生;但具體到每件事(比如創建科學史繫),每本書,甚至每篇文章,又都是隨緣而作的。
在我的學術生涯中,如果要說有什麼與通常的學者稍稍不同之處,我想有一點兒大概可以算:即我比較早就開始進行大眾閱讀文本的寫作,這些年我發表了大量書評、影評、文化評論等等,並在京滬等地的報紙雜志上長期撰寫個人專欄。事實上,我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開始定期為雜志寫專欄文章了。不少人以為我寫作甚勤,其實,我常常感謝媒體朋友幫助我克服惰性——沒有這些約稿、組稿、催稿甚至逼稿,我的許多文章就不會寫出來。所以這類寫作中,實際上更加隨緣。文章編入此集時,凡發現當初發表時未及校正的誤植等,此次都作了修訂。
各文發表時,格式不盡相同,比如參考文獻有的是腳注,有的是尾注,以及標題的設置等等,基本上俱仍其舊,以存其真。本書中共收入文章46篇,署名根據如下原則:絕大部分是當初我個人單獨署名發表的文章,在本書中就不再署名;當初和他人共同署名發表的文章,在本書中保持原來的署名不變;有兩篇集體商議執筆、後由我定稿的文章,當初用了集體的筆名發表,在本書中也保持原來的署名不變。
江曉原
2019年3月20日
於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