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選自“序言”第7—15頁)
為了世界的遺產
陳曾路
“吳縣”是中國歷史和文化價值的縣域單位,從秦始皇設郡縣開始到2001年撤縣建區,對吳縣的研究是對中國基層組織的絕好剖析。從宏觀的地理環境、景觀風物、政治經濟到微觀的人、事、物,江南的地理、文化和心理上的中心俱在於此。“吳縣文物”的概念是需要釐清的,具有歷史、藝術、文化和科學價值的遺物和遺跡,無論其材質、形態、功能,從原始時代的刮削器、砍砸器到明清的書畫、瓷器和各種巧作精工的器用雜項,無論是單體的建築,還是成片的村落和古鎮,皆屬於文物的範疇。在物質的文物之外,還有非物質的遺產,其範疇更廣,技藝、傳說、節俗、記憶皆屬於此。在吳縣的範圍之內,也就是如今蘇州的相城區、虎丘區(高新區)、工業園區和吳中區的區劃範圍之中,從萬年之前的文明源頭三山島到如今為富庶和發達的縣區經濟,文脈的延續和傳承實際上揭示了江南文化發生、發展的全部過程。
再認識江南
江南既是地域的概念,也有其獨特的文化意味。從山水風物、歷史傳承到情感認同,江南是中國詩意和美感的文化符號。
年(627年)分天下為十道,其中之一便是“江南道”,囊括今天的長江以南,南嶺以北,西起川、貴,東至大海的廣大地區。“江南道”是歷早以江南為地名的行政區。清順治二年(1645年)的江南省,則是歷後一個以“江南”為名的省級行政區,轄區包括今江蘇、安徽二省,也包括今天的上海。若以自然條件為依據,則環太湖就是江南的核心。其範圍從蘇、松、嘉、湖或蘇、松、常、鎮“四府說”到蘇、松、常、鎮、寧、杭、嘉、湖、紹、甬“十府說”。另有“五府說”“六府說”“七府說”“八府說”“九府說”等,均不出此範圍。
認識江南,首先需要注意的正是區域景觀和環境特征,而景觀和環境實際上是“江南”這概念之所以存在的根本。因為河網密布、溫熱濕潤的自然條件,飯稻羹魚纔有基礎,精工和巧作纔會成為深入骨髓的基因。
江南的村鎮和民居的發展歷史,所表現出來的,其實是先進的理念和營造技術在本鄉本土的實踐和應用。可以想的楊灣應該也是《千裡江山圖》中那些村落的樣態、為重要的建築,比如軒轅宮之類與北方並無大的差別。比較劉松年描繪臨安的《四景山水圖卷》和?峙岩山寺的壁畫,大概能直觀理解江南和朔北的區別。建築本身倒不是關鍵,關鍵正是山水。山水城市,典型者譬如蘇、杭,到嘉興、湖州、松江、常熟,再到木瀆、甪直、洞庭西山、東山乃至楊灣、陸巷、東村、明月灣之類的村落,直至成千上萬的不可計數的園、庵、寺和殿、堂、臺、樓、閣、榭,終到陳設於其間的假山、盆景、山水條屏,從宏闊者到微觀的呈現,其肌理結構和內在關繫其實是一以貫之的,小者是大者的切片和復制,大者是小者的演繹和升華。“山水城市”是江南的核心特征,“舟行山水間”是江南的標志,前街後河,因水而興,塵世和喧嘩本是繁華的根本,是士子和佳人逃不開的誘惑,山水裡的城市既能享受城市的便利,又能占盡身心上的愉悅。
世界的遺產
相較15年前已然成為“世界文化和自然雙遺產”西湖,太湖底蘊更為豐厚,直接涉及江浙滬,貫穿萬年的文明史。太湖的風貌能保存到現如今的程度其實殊為難得,趙孟頫、倪瓚、瀋周、文徴明、董其昌所傾慕的浩渺煙波於今仍是寰宇之內的頗佳景致。世事興替,對太湖的敬畏從未消退,標準和水平與時俱進,取得的成果堪稱典範。
當然也存在不少問題,勘查這些環太湖的村落,仍能發現不少古建築甚至掛牌的“控保建築”和“文保單位”出現各種狀況,嚴重者甚至已經完全坍塌。因為房屋產權關繫的原因,對於私人產權的古(老)建築的維修和保護實際上仍然存在很多障礙,涉及古建維修單位資質和房屋維修公私之間的出資比例問題還有諸多難以破解的矛盾。在修復理念和標準上,我們所一直堅持的一些原則和標準與建築使用者的當下實際功能需求之間其實有不小的差距,在學術和實踐層面值得做更多的討論和探索,對待不同的“文物建築”和“老建築”需要以實事求是的精神制定和遵循更為精細和科學的標準、流程和路徑。
諸多問題中,難處理的是“保護”和“發展”的關繫。風貌保持下來了,建築保存下去了,但隻剩下了老年人願意留下來,外來的遊客所喜歡的風貌和本地居住者的不方便、不愜意矛盾巨大,花了大力氣修好的文物建築除了少部分變成景點供人參觀,更多的是關門大吉。有些古村落改造則紳士化、貴族化、資本化,脫離普羅大眾。修、保、用的關繫是微妙而辯證的。豪斯曼會把中世紀的巴黎拆平,德國人就能重建已經被炸平的德累斯頓,波蘭人也能再造已成廢墟的華沙。在奈良和京都那樣多的“唐風”建築,雖然實際上早已是無數次落架大修甚至重建的產物,但受保護的主要建築和其所處的環境肌理是相吻合的,建築功能也因為新材料和建造技術的應用並未受到影響。我們的城鎮保護理念其實受意大利的影響很深,對大拆除持保留態度,強調城鎮空間和發展的延續性,選擇性地修剪歷史街區的肌理來保持原有城鎮的基本特性,為了必要的公共服務和配套設施,必要時可以拆除部分不重要的老建築騰出空間,將新建和擴張項目移出老城區和老街區,在維護歷史建築尊嚴的同時提升生活的質量,佛羅倫薩、錫耶納、威尼斯的老街區改造皆是此種理念的具體實踐。而布蘭迪的修復理論中的“可識別”“小干預”和“可逆轉”已然被視作基本宗旨。拉斯金是“反修復”的,但也是英國人開始在鄉村和莊園保護、城鎮保護等方面拿出來一繫列的政策和標準,包括我們現在所熟悉的“保護區”“保護建築目錄”皆來源於此,關注地區的“歷史特色”,在發展和保護之間尋求平衡。梳理“裡昂老城”“馬萊街區”“切斯特”這樣的國外經典案例能給我們提供很多的借鋻,但關鍵的是能否拿出符合中國實際、體現中國特色、彰顯中國智慧的文化遺產保護和發展的理念及示範案例,太湖和環太湖的自然、風貌和人文遺產是好的試驗田和實踐地。“必須以的標準和水平加以保護和利用”,這是共識。“拿出能破解現下難題的方案”,這是挑戰。
在做數據采集的時候,我們的幾個團隊成員驚異於資源之豐厚、文脈之昌盛、風貌之完整,在國內幾無出其右者。太湖理應以成為“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為目標,成為世界遺產不隻是為一個虛銜,而是現實乃至於未來的可持續發展。
“老吳縣”是環太湖的一個組成節點,“吳縣文物數字展”是我們為太湖的更高層次的保護和利用所做的前期和基礎工作,數字資源的采集和利用能夠讓更為精準的和高水平的研究和保護成為可能,也是未來改造和更新的基礎,數字資源的展示是為了引導輿論、凝聚民意,形成共識。從吳縣、太湖到江南,過去、當下和未來從未也不會斷裂,一切都是為了世界的遺產。
(陳曾路,蘇州吳文化博物館/吳中博物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