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黃天驥
今年,我國人民隆重紀念明代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逝世四百周年,周松芳博士利用業餘的時間,寫成了《湯顯祖的嶺南行——及其如何影響了〈牡丹亭〉》的專著,索序於餘。近日雖然事冗,也欣然領命。
自從《臨川夢》亦即《牡丹亭》問世以來,這一部“幾令《西廂》減價”的劇作,便引起極大的反響。到解放後,學術界一致肯定《牡丹亭》的價值,研究湯顯祖的論著也多如汗牛充棟。特別是在十年前,白先勇先生主持推出青春版《牡丹亭》,兩岸戲劇家攜手合作,在全國各大城布和在西方多處地方演出,世界藝壇,一時震驚。人們纔知道在與莎士比亞同一時代,古老的中國劇壇,也產生了具有驚人的藝術魅力的作品。
老實說, 近百年來,東方的觀眾,早就熟悉莎士比亞了。倒是在西方,近年來纔逐漸曉得東方也有和莎士比亞那樣、矗立在劇壇的湯顯祖。而當西方的觀眾一旦認識了湯顯祖,景仰之情,油然而生。他們認識到“《牡丹亭》時而抒情,時而哲理,時而荒誕,時而逗樂,把情感和幽默交織在一起,是理解中國文化和中國戲劇傳統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到2008年,美國文藝評論家丹尼爾·S.伯特在紐約資料檔案出版公司的《100部劇本:世界著名劇本排行榜》中,《牡丹亭》列於第32位,而且是中國入選的劇本。
西方世界對湯顯祖的認知,進一步促進了我國學術界對湯顯祖的硏究,也取得了許多有價值的成果。不過,從來沒有人專門全面探討過湯顯祖《牡丹亭》的創作與他在嶺南一段經歷的密切關繫。就這一點而言,松芳的論著,實有首創的意義。
記得多年前,白先勇先生率領昆劇團,到中山大學演出青春版《牡丹亭》,受到觀眾熱烈的歡迎,反響極其強烈。演出後,南方日報社還專門邀請了好幾位評論家一起座談。我對白先生說,青春版《牡丹亭》到廣州和中山大學演出,真是來對了,讓這部戲回老家了,而且有特別的意義。當時,白先生眨了眨眼,似乎對我“語出驚人”有些不解。我接著說,君不見,柳夢梅不就是廣州人嗎?他是我們的老鄉;而且,他還專門到過珠海參觀“國際交易會”,謀取出路;這也和中大師生要到珠海校區上課,奔忙於廣州、珠海兩地,頗為相似;所以中大師生對《牡丹亭》,特別親切。白先生聽了我的“插科打諢”,拊掌大笑。
其實,我這番語,也並非胡說,後來我在《文學遺產》等刊物發表的論文中,好幾次論述了柳夢梅的形像具有嶺南人的性格特色。不過,我沒有研究過湯顯祖入粵的整個歷程,沒有思考過《牡丹亭》中的許多細節和作者在粵生活的情況有密切的聯繫;特別是沒有深入考慮到他在徐聞建立貴生書院這一段經歷,對後來《牡丹亭》創作的重要影響。現在,松芳通過對資料的仔細的爬梳、論證,比較詳盡地研究湯顯祖在廣東的經歷和心態,為時下逐漸形成的的“湯學”,作出了貢獻。
我認為,松芳選擇這論題的本身,就是研究這位具有世界聲譽的偉大劇作家的新亮點。還值得注意的是,湯顯祖雖然出生在江西,但他在嶺南生活的一段特殊經歷,包括他受到嶺南文化的影響,並未受到學術界充分的注意。松芳特別挑出這一論題,作出翔實的考述,這也從一個側面闡示:即使遠在明代,開放較早的嶺南文化,也已從不同渠道、方式,發揮過積極的影響,為多彩多姿的中華文化作出了貢獻。
在上世紀末,松芳在中山大學中文繫獲得碩士學位。到2000年,他一邊工作,一邊隨我攻讀博士學位。記得在攻博階段中,松芳十分勤奮,十分刻苦。而在和師友的交流切磋中,他在學風、文風方面,也有了長足的進展。經過三年的努力,寫成了《自負一代文宗——劉基研究》的論文,連同《劉基年譜》《劉基交遊考論》《劉基詩文輯佚》等附錄篇章,全文計三十餘萬字。當年在博士論文答辯時,評委一致評為“優秀”。其實,按論文的水平,當即可結集出版。但松芳力求盡善盡美,精益求精,潛下心來,吸取各方意見,又經過一年的修改,纔完成整部書稿。在2005年,即被選入“2005年廣東優秀哲學社會科學著作出版基金資助項目”的《嶺南博士文庫》,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出版以來,《劉基研究》便廣受學術界的關注。可以說,這是當年研究明代政治家、文學家劉基至為完備的著述。其後,松芳又在學術刊物上發表多篇有關劉基的論文,逐漸成為研究劉基以及研究明代早期文學、思想的專家。
近幾年,松芳又利用業餘和養病的時間,搜集了大量有關近代嶺南飲食、服飾的資料,常在報刊上開設專欄。文章內容翔實,短小精悍。既不影響其本職工作,又讓廣大群眾增進了認識嶺南文化的知識。即使像我這樣的老廣州人,讀來也覺趣味盎然,大有稗益。後來松芳把文章結集出版,受到讀者的歡迎。對學界而言,大家都為廣東又出現了一位文化學者而高興。
現在,松芳在全國隆重紀念湯顯祖逝世四百周年的時刻,寫出《湯顯祖的嶺南行——及其如何影響了〈牡丹亭〉》一書。我知道,如果不是他早年對明代思想史與文學史有過深刻的認識,如果不是他近年一直關注嶺南文化的問題,就不可能寫出這部既有學術深度、又有助於弘揚岒南文化的論著。它讓學界特別是戲劇界通過湯顯祖的嶺南行,進一步了解嶺南文化對中華文化的貢獻。所以,我認為松芳這部專著,論題雖然不大,意義卻不可忽視。
近年社會風氣比較浮躁,像松芳這樣在工作之餘,潛心向學,在學海浮遊中找到生活的樂趣,並且取得了可喜的成績者,實不多見。像研究湯顯祖的嶺南行和《牡丹亭》創作的關繫,需要大量爬梳文獻資料和縝密的思考,想必也耗費了他大量的業餘時間和精力。我一方面為松芳能夠繼承中大人嚴謹沉潛而又視野寬廣的學風感到慶幸,一方面也常提醒他要注意勞逸結合。“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句話永遠是真理。
弘揚中華文化,需要有更多的有心人,長期努力地工作。學者成長的道路也千差萬別,但隻要懷著熱愛中華文化和敬畏學術的精神,就可以為祖國學壇作出貢獻。在《湯顯祖的嶺南行——及其如何影響了〈牡丹亭〉》付梓之際,謹向松芳再三致意。
2016年4月27日,於中山大學中文堂
(作者繫中山大學中文繫教授、博導,中國古代戲曲學會會長)
序二·曾瑩
湯顯祖在《王季重小題文字序》中寫道:
大致天之生纔,雖不能眾,亦不獨絕。至為文詞,有成有不成者三。兒時多慧,纔識書名,父師迷之以傳注括帖,不得見古人縱橫浩渺之書。一食其塵,不復可鮮。一也。乃幸為諸生,困未敏達,蹭蹬出沒於校試之場。久之,氣色漸落,何暇議尺幅之外哉。二也。人雖有纔,亦視其所生。生於隱屏,山川人物居室遊御鴻顯高壯幽奇怪俠之事,未有睹焉。神明無所練濯,胸腹無所厭餘。耳目既吝,手足必蹇。三也。凡此三者,皆能使人纔力不已焉。纔力頓盡,而可為悲傷者,往往如是也。
依此而論,則湯氏遭貶徐聞,雖為其仕宦途中之一大阨,卻不失為其文學生涯之一大幸也。由臨川而至徐聞,湯顯祖嶺南行的具體展開,無疑就是對其眼界襟抱的一次宕開——經歷了各色新異的山川人物居室遊御鴻顯高壯幽奇怪俠之事,胸腹得以充裕,神明有所練濯,纔力亦因此而致不已。
具體的,湯顯祖作於貶謫徐聞道中的詩歌,就一改此前詩作未能神來情來、率意率筆層出不窮之弊,反是佳篇迭見。某種程度上,這也堪稱是“江山之助”的典型例子。比如,即將正式踏上嶺南地界,湯顯祖所作《秋發庾嶺》一詩,有“嶺色隨行櫂,江光滿客衣”一聯,就寫得情味深長。待到行進在嶺南獨特的山光水色中,又有:
九裡
九裡十三坡,沉沉煙翠多。釣臺何用築,吾自泛清波。
曲江
古驛芙蓉外,煙林晴欲開。曲江秋色晚,木末幾徘徊。
峽山上七裡白泡潭,為易名紺花
樹光吹峽雨,苔色動江霞。泡影非全白,沾衣作紺花。
很顯然,無論就所寫景致,還是具體筆觸而言,湯顯祖作於嶺南道中的這些篇什,與以往相比,有著煥然一新的面目——一改往常神情容色的局促躓頓,轉而呈現出清新恬淡、自然疏朗、雋永悠長。
更有甚者,在離開廣東之後,湯氏的詩文、戲曲諸作仍然不廢關於嶺南的種種詠嘆。以《牡丹亭》一劇為例,嶺南的痕跡可謂比比皆是。比如,湯顯祖筆下的男主人公柳夢梅,就是一位嶺南籍的纔子。這一“寒儒偏喜住炎方”的特殊設定,便很是耐人尋味。劇中《謁遇》一出,“香山嶴裡巴”的相關鋪排,又把湯顯祖嶺南行見中的幽奇怪俠之事納入到劇本文詞當中,增添了許多新異的色彩。至於“天下人古怪,不像嶺南人”這類科諢的穿插,則是從另一個側面讓我們看到了嶺南一地對於湯顯祖復雜而深刻的影響。
可見,嶺南行對於湯顯祖來說,其意義非凡自不待言。然而,關於湯顯祖嶺南行的研究,卻甚少繫統深入的著述面世。這中間,包括湯顯祖嶺南行涉及的具體路線、過訪的地方名勝、交往的各色人等、見識的新奇風物,以及具體詩作的一個先後順序,都仍然存有不少語焉不詳、時見淆亂的所在。至於把嶺南行與臨川夢聯繫起來考量,意在揭櫫湯顯祖嶺南情結的豐富內涵,嶺南文化對其文學創作具體影響的專著更是未得一見。基於此,周松芳師兄的這部新著——《湯顯祖的嶺南行——及其如何影響了〈牡丹亭〉》(以下簡稱周書)便具有了廓清煙嵐、彌補缺憾的意義;而該書在2016這樣一個特殊年份問世,實不啻為嶺南與湯顯祖之間因緣在這一世代的全新書寫與延續。
值得注意的是,周書在論及湯顯祖嶺南行時,開篇即提到了所謂“嶺南夙緣”的問題。廣州自建城以來,長期處在對外開放之中,商業貿易足稱繁華。特別在海禁森嚴的明代,廣州更是獲得了“一口通商”的特殊地位。“走廣”,遂成行商人士之日常;廣貨,也成為外傾內銷的重要商品。江西一地,憑借自身的地緣優勢,成為了“走廣”路上當然的通道和橋梁;“走廣”勤者,也非江西人莫屬。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江西人湯顯祖之謫宦徐聞,也就與前代之貶官嶺南有了略異的色彩——此時,嶺南一地,其邊遠固然,然其蠻荒瘴癘的特性卻被商貿的繁榮所取代;遠謫雖難免黯然神傷,但卻不復萬死投荒的愴然悲苦,新異與開放所帶來的衝擊毋庸多言。要之,“嶺南夙緣”的相關闡發,不但顯露了作者視域之深廣,也在明確湯顯祖嶺南行所具時代底色的同時,令觀者能夠更好地體味個中心境的特性與遷延。
而周書關於湯顯祖嶺南行程的考述,可謂作者用力頗多的部分。首先,作者根據明人黃汴《一統路程圖記》,明確了湯顯祖由江西入粵的具體路線。據此,訂正了湯氏詩歌中的一些地名誤記,同時也對徐朔方先生在排序上的一些顛倒做出了修訂。如金匙湯——新婦灘——轉風灘之間客觀存在的先後順序,就使得詩作之間的先後關繫一目了然。而循著具體線路來閱讀湯氏所作,則山間嶺南景致的變化頓然生動鮮活,湯顯祖足跡所至也清晰可辨。翻庾嶺至清遠,一般十數日的行程,湯顯祖盤桓了二十多天,其於嶺南山水的那份醉心無需多言。其次,作者就湯顯祖在廣州及廣州附近的流連加以考論,展現了客商雲集、觸目繁華的廣州給湯顯祖造成的衝擊。接下來,羅浮朝聖與迂道訪澳兩節,又讓我們看到了湯顯祖思想構的特性。既有對於道教的好尚,也有對於儒家特別是心學一脈的尊奉,還有對於商業文明,尤其是海外貿易的艷羨與向往。這些考述的段落,對於學界此前的相關研究,俱有不同程度的補充與釐清。
寫及湯顯祖徐聞歲月,周書所論,亦有不少過人之處。一個,是突出了所謂“泛海之樂”。這是極富地域色彩的遊賞活動,亦彰顯出作為貶謫之人,湯顯祖特有的寬徐與渾淪順適。另一個,則是立足《海上雜詠二十首》,就湯顯祖對於炎方人情物態之好尚加以闡發。特別是檳榔一種,不但詩中屢見,甚至還寫入到《牡丹亭》劇中。周書指出,湯氏在“多年以後,憶及檳榔,簡直比得上蘇東坡的荔枝”——“自然瓊樹不妨瓊,能使炎風海外清。但得檳榔一千口,與君相對臥紅笙”。如此微賤之物,尚念念至斯,則嶺南種種對於湯顯祖情感上的影響及牽繫可知。
至於“臨川夢與嶺南情”一章,精彩的筆墨,在於梅花與羅浮之間的關聯。作者一方面指出湯顯祖嶺南行所作詩篇,多涉梅花意像;甚至在其離開廣東之後,語及嶺南,亦多見梅花。另外,羅浮祁衍曾為湯氏至交,在與其相關的詩詠中,更是羅浮與梅花並舉。身為嶺南纔子的柳夢梅,其姓名便昭揭出該人物形像與嶺南之間存在的淵源,他與祁衍曾等人的重疊部分也不難分辨。而杜麗娘於《驚夢》一出,上場即道——“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是以,《牡丹亭》中用“梅”這一意像所構建的相思一片,也不乏劇作者本人嶺南情緣的煥映與呈現。
當然,周書在論及湯顯祖與海南之因緣時,太過強調“耳聞”特質,而否定“實至”可能,論說時略顯理據不足,不無失於武斷的嫌疑。但其對於湯詩中涉及海南篇章的一番梳理,卻也令人看到湯氏對於海南風物的那份不隔膜。像“遙憶煙蘿擺月時”、“檳榔寒落凍魚飛”、“半月東流半月西”這類,便都是描寫海南極有風味,同時也真切非常的詩句。
後,松芳師兄新著付梓在即,命我作序,百般推辭不果,唯有勉力為之。行文至此,忽然思及湯顯祖《與康日穎》當中的這麼一段文字:
蘇有嫗賣水磨扇者,磨一月,直可兩,半月者八百錢。工力貴賤可知。吾鄉文字,近不能與天下爭價者,一兩日水磨耳。
瀋際飛評此,有“學者不可不知”之語。可以說,松芳師兄《湯顯祖的嶺南行——及其如何影響了〈牡丹亭〉》一書,或仍有缺漏,或尚有可商,然所勝者,正在其斷非“一兩日水磨”耳。特錄茲語,與師兄共勉。
2016年4月,寫於首夏清和中
(作者繫學者,中山大學古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