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導讀1

永和宮詞
鴛湖曲
鴛湖感舊
後東皋草堂歌
圓圓曲
雜感
送杜公武歸浦口
自嘆
鐘山
臺城
國學
觀像臺雞鳴寺
功臣廟
玄武湖
秣陵口號
遇南廂園叟感賦八十韻
揚州
過淮陰有感
讀友人舊題走馬詩於郵壁漫次其韻
將至京師寄當事諸老
讀漢武帝紀
蕭何
偶得
松山哀
宣宗御用戗金蟋蟀盆歌
懷古兼弔侯朝宗
銀泉山
讀史偶述
即事
悲歌贈吳季子詠拙政園山茶花並引
過中峰禮蒼公塔
白燕吟並引
茸城行
仿唐人本事詩
臨終詩

導   讀

這是一冊吳偉業詩選的注譯本。
吳偉業(1609—1671)，字駿公，晚年自號梅村，明南京蘇州府太倉州人明南京蘇州府太倉州：入清為江蘇省蘇州府太倉州，雍正後為江蘇省太倉直隸州，入民國廢州改縣，成為今江蘇太倉市。，明崇禎四年(1631)殿試第二名及第，授翰林院編修，累官至左庶子，南明弘光朝曾拜為少詹事。清順治十年(1653)召授秘書院侍講，後升國子監祭酒。順治十三年(1656)丁母憂，後來不再出仕。康熙十年(1671)卒。吳偉業是清初的一位大詩人。乾隆時編輯《四庫全書》，他的詩文集《梅村集》被收入且居清人集子的首位。清代史學家兼詩人趙翼撰寫《甌北詩話》，重點評講了李白、杜甫等十位大詩人，吳偉業也名列其中。他本是明末遺老，乃復社創始人張溥的學生，也是復社的中堅分子。明亡後被迫出仕清朝，但他仍心繫明室，滿懷故國之思。後借丁母憂，從此不復出仕，隱居太倉十五年方始辭世。他在晚年對仕清這段經歷一直深感內疚，後在《臨終詩》(其一)中還沉痛地自責說：“忍死偷生廿載餘，如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並且囑咐“死後斂以僧裝”，“其前立一圓石曰‘詩人吳梅村之墓’”。於此，我們亦可見其深自愧悔和不忘前朝的心跡。本書所選詩篇多為詩人在明清易代之際及入清之後所作，從內容來看，其中既有詩人對明代興亡及往事的悼念和感慨，也有從亡國之痛中觸發的對故國的懷念與追思。還有的詩，對吳三桂、洪承疇等的丑惡行徑進行了斥責，有的對清初虐政表示了不滿。總之，從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在詩人心靈深處一直潛藏著激烈的衝突和巨大的痛苦，這特別在他的《臨終詩》(其三)中更有展示，他痛切地說：“胸中惡氣久漫漫，觸事難平任結蟠。磈壘怎消醫怎識，惟將痛苦付汍瀾。”這可說是充分坦露出了詩人那滿腔無法排解的悲憤心情。有人曾將他況之庾信，因其易代後所作多悲涼幽憤之音，亦寄哀憶江南、感傷遭遇之思也。
下面再講文學，再談吳偉業的詩。
談詩，當然首先令人想到唐詩。所謂唐詩、曲，還有明清小說，確實是我國文學史上的幾顆大明珠。但有兩點得弄清楚：一點是並非唐代所有的詩都好，宋代所有的詞都好，都是上乘之作，其中蹩腳的、不堪卒讀的仍不少。再明清以至現代人仍在填明清以至現代人仍在吟詩，各個時代的詩、詞以至其他體裁的作品都仍舊有好的，譬如同志的某些詩詞就是公認的佳作，並不因為不是唐詩、宋詞而失去其地位。所以寫文學史的在清代多寫點《紅樓夢》《儒林外史》是可以的，但若要緣此而貶低其他詩、詞、文章、戲曲，就失之片面了。
說具體點，吳偉業這位清初大詩人的詩好在哪裡呢?這倒仍舊需要從唐詩說起。大家知道，唐代有位大詩人名叫白居易。他寫的詩裡有政治性頗強的五言古詩《秦中吟》和七言古詩《新樂府》，近若干年來頗為人們所推崇。但真正膾炙人口的恐怕還要推他的《長恨歌》和《琵琶行》，這在七言古詩中是一種別開生面的新寫法，即一首長詩專寫一個人或一件事，而此人此事又具有一定的故事性，使人們讀了興味倍增。據傳唐宣宗弔白居易的詩裡就說“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可見這種新體長詩是何等受人歡迎。但能寫這種長詩的人就在唐代也並不多，著名的除白居易外隻有他的稹，曾寫過《連昌宮詞》，稍後則有杜牧的《杜秋娘詩》(不過這是用五言古詩寫的)和韋莊的《秦婦吟》。唐以後的詩未能遍讀，記憶中北宋晁補之的《芳儀末高啟的《聽教坊舊妓郭芳卿弟子陳氏歌》差可繼武。再往下數就允推清初的吳偉業了。而且，前面幾位詩人都並非專以寫這種長詩見長，即使白居易，除《長恨歌》《琵琶行》外，更多的詩是其他稹所擅長的更是七言律詩和五言排律而絕非以《連昌宮詞》為壓卷。吳偉業則和這些前朝詩人不同，在他幾十年的創作歲月中，像是動用了主要精力來白體的七言長詩，其篇數之多絕非前朝詩人之僅得一二首之可比擬。其中如本書入選的包括前面提到過的《永和宮詞》《圓圓曲》以及《鴛湖曲》《後東皋草堂歌》《送杜公弢武歸浦口》《松山哀》《宣宗御用戗金蟋蟀盆歌》《銀泉山》《悲歌贈吳季子》《詠拙政園山茶花》《白燕吟》《茸城行》等等，很久以來就是人們喜愛的名篇，此外這樣的名篇在吳詩裡至少還有十七八首，隻因本書字數有限制，隻好割愛而未能入選，這還不包括反對農民起義不宜入選的《雁門尚書行》等。前面說過趙翼把吳偉業列為所評講十大詩人之一，也正是看上了他這幾十首長詩，這確實是我國詩歌領域的一大財富。吳偉業以後仍有人寫這一類的詩，有名的如晚清王闿運的《圓明園詞》和樊增祥的《彩雲曲》，還有民國初年王國維先生的《頤和園詞》，但他們的寫作數量和作品知名度仍不能和吳偉業比擬。因此可以說，吳偉業在寫作這種長詩上是有成就的一大作家，把他的詩列入這套叢書也就出於這個原因。
當然也有人從藝術角度對吳偉業這些長詩表示不滿，如在清代就有人說這些詩像“彈詞”。所謂彈詞，本是一種曲藝形式，有說有唱，唱時彈起三弦或琵琶、月琴，唱詞則一般七字成句，唱本長的幾十本一部，大講其情節細致曲折的故事。過去把這種彈詞看成不登大雅的東西，所以說吳偉業的長詩像彈詞是一種輕蔑。但今天彈詞已成為文藝，大學者陳寅恪先生也曾為清代女作家陳端生的彈詞《再生緣》撰寫專文，並指出無論清人的彈詞、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都和唐代流行的佛教講唱文學“俗講”有淵源，因此即使吳偉業的詩等同於彈詞也無損其價值。何況吳詩畢竟出於大作家之手，較之彈詞總有高下之別。再一種議論是嫌吳偉業的詩用典故太多，如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說：“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隻‘小玉’‘雙成’四字，纔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隸事：即用典故。。白、吳優劣，即於此見。”其實詩之優劣決定於思想內容與技巧，和用典故與否不一定有關繫。以王先生自己的《頤和園詞》為例，從句“漢家七葉鐘陽九”開始就用了一連串典故，而不失其為好詩。相反，清高宗弘歷的詩倒很少用典故，但傖俗得叫人實在念不下去。這正如一位美人淡妝固美，濃抹也很可愛；如果本身長得不美則無論淡妝濃抹都無法令人生愛。隻是讀用典故多的詩要多出氣力，譬如要出氣力把典故查清楚，或者認真看這本書裡的注。但想不出一點氣力就把文化遺產接受下來，世界上恐怕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當然，為了幫助讀者，使讀者閱讀這本吳偉業詩不過多地花費氣力，還是應該選得好一些，注得、譯得好一些。為此，有這麼一些考慮。
先講依據的本子。吳偉業詩早的本子是清康熙七年(1668)吳氏原刻本，有詩十八卷、詞二卷、文二十卷，詩是分體而非編年。以後乾隆時程穆衡箋、嘉慶時楊學沆補注的《吳梅村詩集》，乾隆時靳榮藩輯注的《吳詩集覽》、嘉慶時吳翌鳳的《梅村詩集箋注》都根據康熙原刻，隻是前兩家兼注詞而吳翌鳳未兼注，又程穆衡把原詩改編成編年且於文字上有所更正。此外，清宣統三年(1911)董康又根據舊抄足本刊刻了一部《梅村家藏稿》，增多了一些詩篇。本書選的詩基本上出於原刻，少數用《家藏稿》增補，文字則不拘一本，擇善而從。
再說選哪些詩。上面說過，吳偉業所以成為大詩人是因為他寫了那些長詩，所以這本書以選他的七言古詩為主。此外他的七言律詩、七言絕句也很不錯，所以也選得比較多。至於五言古詩，相形之下似較少特色，五言律詩、絕句的成就更為一般，這裡各選一二首以備一格。還有六言絕句和五言排律，在吳詩中所占分量更少，就索性不選了。這樣選出來有三十七題六十五首，在現存吳詩中雖隻是一小部分，但精華多已入選，基本上可以滿足讀者需要。
吳偉業的詩有個特點，即內容都比較充實，不僅長的七言古詩如前所說都寫了人和事，其他律詩、絕句也無不如此，很少有空泛的應景文字。因此每首詩前的提示都得著重講清楚題旨和寫作意圖，並盡量考出寫作的年月。考年月的工作程穆衡已做了一些，但比較粗，還有不少錯誤。這裡幾乎都重新考過，並按照所考得的給這入選的三十七題重新作了編年。
麻煩的仍是作注。注詩本難於注文，何況吳偉業的詩有那麼多的典故。程穆衡等三家舊注自然可供參考，但有好些地方並不確切，需要重新注過。而且我發現吳詩用典還有其獨特的方法，即往往不簡單地引用而要借用。如《雜感》十八講吳三桂、陳圓圓的七言律詩的頸聯是“取兵遼海哥舒翰，得婦江南謝阿蠻”，過去有人認為典故用得不當，哥舒翰並未取兵遼海，謝阿蠻並非生長江南。其實說哥舒翰隻是借用這個降將來指同為降將的吳三桂，是“取兵遼海吳三桂”；說謝阿蠻隻是借用這名歌妓來指同為歌妓的陳圓圓，即“得婦江南陳圓圓”，這並非吳偉業用典不當而是後人沒有讀懂它。又如《茸城行》說“學士揮毫清秘樓，征君隱幾逍遙谷”，這學士是明末的董其昌，而清秘末倪瓚的樓閣，征君是明末的陳繼儒，而逍遙谷是唐初潘師正的隱居處，好像又是用典不當，其實隻要解釋為董其昌在清秘閣那樣的地方揮毫，陳繼儒在逍遙谷那樣的地方隱居就行了，死扣反而講不通。還有些地方所用典故本來好懂，但舊注沒有仔細體會詩意，往往注得不確切。如《國學》所說“伏挺徒增感遇心”，吳翌鳳引《南史·伏挺傳》說他“七歲通《孝經》《論語》，及長，博學有纔思，三世同時聚徒教授，罕有其比，除南臺御史，被劾懼罪，乃變服出家，遇赦還俗，侯景亂中卒”，靳榮藩也大體引這幾句話，但這和“感遇”有什麼關繫?其實伏挺此人十八歲時就被梁武帝所識撥做官，吳偉業正是借用這點以自況，因為吳也是青年時就會試、殿試第二，算是受明思宗的識撥。於是這條就得重新注，舊注完全用不上。所以本書在注上是下了功夫的，自我感覺比三家舊注有所提高，還不僅是注語用了白話比文言的舊注好懂。
譯吳詩比注倒還容易些，隻是要譯得很富詩意則不容易。因為白話詩的構思、寫作和舊詩不是一個路子，要富詩意隻有不管原詩的結構語句，來個徹底重寫。但這樣詩意也許有了，卻不再是今譯而成為了創作，讀者讀了你的創作去看原詩仍舊看不懂。而這套叢書的目的是要讀者讀懂原文，欣賞原著，創作式的所謂今譯豈非與此目的背道而馳。所以我隻能采取直譯方式，譯文力求原詩的每個字都有著落，以便讀者和原詩對看。當然，有些地方也不能不加進點原詩表面上沒有的詞語。因為這些舊詩的字數本有限制，每句或七字或五字，許多地方不能不有所省略。現在作今譯，就需要體會原詩省略了哪一些，在譯文中把它補出來。否則譯文將似斷似續、似通似不通，使讀者仍難讀懂。
讀懂舊詩好還要懂平仄、懂押韻。但本書限於體例無法給讀者講平仄詩韻，也無法在注裡寫出這幾句是押什麼韻。讀者要弄懂，可另找些詩韻書看，啟功先生寫過一小冊《詩文聲律論稿》，1977年中華書局出版，比較簡明易看。
本書是我和馬雪芹合作撰寫的。詩由我選定，提示和今譯也由我撰寫。注的工作繁重，則由馬雪芹寫出初稿，我修改寫定。

黃永年(陝西師範大學古籍所)
馬雪芹(杭州師範大學古代文學與文獻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