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個人的狂歡
喬木
接到毅強兄電話那天，我正在北京凝望久違了的藍天。毅強兄說他要出版一套心理學著作，我說好事啊。他又說給我寫個序吧，問：你說什麼？他笑。這是專業性極強的書，我一門外漢。我問，你確定我來寫？
１９８３年的春天，我在上海電影制片廠改劇本。一天，朋友陸營來訪，帶著另外一人。陸營介紹說他叫李毅強，也喜歡文學創作。他年長我幾歲，戴著眼鏡，謙卑而透著睿智。
記不太清楚那天我們都談了些什麼，但一定是相見甚歡。１９８０年代被稱為閱讀的狂歡時代，文學青年一家人的時代。或許我們談了傷痕文學、尋根文學、大傳統與小傳統以及知識分子命運的轉折，談北島、舒婷、顧城和朦矓詩，談戴望舒和《雨巷》……或許我們還聊了弗洛伊德、弗洛姆，聊存在主義、叔本華的唯意志論、尼采的超人哲學、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這些形成了我們原初的知識結構，直到今天都在持續地把我們從泥濘的現實中拯救出來。或許那代人當時形成的大多是偏見，因此，我們的後半生往往用來校正這種偏見，但極易滑向另外一端。顯然，毅強兄卻不是這樣的。我們有幸成長在那個年代，感謝那個
歲月。
可是不知為何，我很清楚地記得，那天他說讀《卡拉馬佐夫兄弟》沒有黃昏，可從下午直抵深夜。
跟毅強兄熟識了之後，我對他搞文學一直有些期待。我很多次鼓勵他寫小說，可是，他好的卻是學術那一口，寫文章必會往學術上靠。其實也不然。他讓我看了他創作的幾個淡淡又窩心的愛情故事，那些短篇小說相當的文藝，發表在網絡上居然也有反響。我有時想，為什麼他沒有成為一個小說家，有太多的朋友（如張煒、矯健、王潤滋、周梅森等）因為誤打誤撞，都成了有名的小說家。也許，他的文學纔華被那個時性所久久遮蔽住了吧！
２００５年年後，我從美國回來，有了新的事業。毅強兄也從日本歸來。回國時，他所有的箱包（５６箱）幾乎都裝滿了書籍，從橫濱上“鋻真號”船，三天後到上海的大達碼頭，海關的人檢查了整整一天。我一直有個疑問：依他羸弱多病的身體，孑然一人，是怎樣的動力使得他在異國他鄉捱過七八年？想來，東京注定成為他的思想分水嶺。而七八年，是這樣的命運，遭遇了李毅強這個人，或許也成就了他的某些精神層面的東西。
我到美國洛杉磯去了好多年，毅強兄曾經在北京跟我一起經營過一些事業，後來我跟他七八年沒見面，他又從上海結婚來到北京。聽朋友萬高潮說起，毅強兄曾連續數年，隻要上街，就希望在北京的大街上與我不期而遇，令人永遠感懷！我和他再次見面，他笑道，你是商人了，成就很多啊！在洛杉磯都開了中文電視臺，還是從事媒體的工作啊！我說，你還在做學問？他說，還是讀書寫字罷了！我說，好，錢臭書香。看來我們都是理想的叛徒，盡管我們自己保持干淨的心境和面孔。
毅強兄天生是一個做學問的人，尤其喜愛心理學。即使他平時閑談，也離不開心理學的見解。魯迅先生論《紅樓夢》說：“《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誰是作者和續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纔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而毅強兄恰恰相反，看見、聽到的事情，幾乎都要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待。此套書其中所談所論，皆是日常生活中所見所言，無一不是心理學的分析與見解。
其實，真正讀書有所選擇和理解的卻是在他母親去世之後。母親在世時對他這個獨子極其愛護，幾乎除了讀書，什麼事情都不讓他做。在東京他看到一部小此木啟吾先生（日本弗洛伊德派的權威）的《對像喪失》，是精神分析的話題，書中認為人是離不開與他人即對像的關繫。毅強兄說自己戀母情結非常嚴重，對像的喪失，即母親的去世，曾使他痛苦不堪。一段時間裡，他孤獨了。他說，尼采的孤獨大多是一種光榮，盡管如此，也因此而發瘋，而神經質的病人（譬如憂郁癥患者）的孤獨便純粹是一種痛苦了。他甚至孤僻了。孤僻是一種自絕、自閉，是不與這個世界媾和姿態，是對孤僻本身的拷問。關鍵是能否找到讓自己孤僻的方式。毅強兄找到了，那就是書和研究，一位“永不休止”的心理學家。於是，孤獨成為他一個人的狂歡。他沒有在內心囚禁自己。遇見《對像喪失》之後，他真正開始研究心理學。他說，“我真正的讀書是從心理學開始的，因為我一輩子讀書都從自己出發的，不像有的朋友飽讀經書，什麼都讀，都知道，可是脫離實際生活，平時面對環境，書是書，人是人，兩者之間沒關繫。我把所有的書都自己消化吸收，也從自己的角度來理解認識。”聽畢，我深以為然。
毅強兄通英日德法等多國語言，獨立翻譯了１２本書。如瑞士思想家彼卡德代表作《沉默的世界》（上海書店出版社）和《弗洛姆的故事》《三島由紀夫精神分析》，以及竹田青嗣先生的《愛羅斯的世界像》等在雜志上發表。他也曾同梅原猛先生和河合隼雄先生在上海花園飯店一起喫飯聊天，談翻譯合作事宜。
毅強兄讀書雖雜，卻每每仔細研究。譬如佛學，他喜歡研究《成唯識論》，並翻譯了《佛教的深層心理》《佛教思想入門》等。他喜歡《老子》《莊子》，是《莊子十講》作者之一。他讀《易經》喜算命。他尤喜歡郁達夫。他說，他的傷官格跟達夫先生一模一樣（傷官格未必都是倒霉的人，比如達夫先生的被日本人殺死，希特勒的自殺；須知康有為亦是傷官格，７０歲善終），達夫先生也是多纔多藝，身體欠佳。中國人從小到大都在琢磨別人，深挖別人的思想根源。而他卻像郁達夫，喜歡自我反省、自我暴露、自我分析乃至自我批判。連他的多情也似，“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有次生病，４０多年前的情人來看望他。其太太更是了得，書香門弟，心胸大度，與老公當年的情人一起喫飯，一起撫琴，把酒言歡。
毅強兄多纔多藝，喜歡蘇州評彈，年輕時曾登臺演出。他喜京戲，會京胡、月琴、三弦、琵琶，還有西洋的曼陀林、吉他等樂器。其子如父，８歲善棋藝，曾赴臺灣弈棋比賽並獲獎，且作文寫得極好，在《作文大王》發表，並獲得魯迅青少年文學獎優勝獎。鋼琴也彈得不錯。毅強兄為此寫過一文，名《遭遇兒子》，讀後甚是感動。
言歸正傳。我拉雜說了以上，是想說你如果不知道他的背景，你便無法體會他文字裡那陌生化表達中的深意。
盡管我自稱讀書雜家，但其實我也有閱讀障礙。凡是遣詞太好，文字干澀，或句子冰涼尖利，看不進。毅強兄的書不是，它是溫暖的。即使那般專業，運用非常實證和實用的科學例證，涉及了人類學、社會學、倫理學、美學、宗教和哲學等一繫列相關學科。這已經不是狹義的心理學研究。他能夠把各種不同的要素結合得恰到好處，深入淺出，融會貫通，有點像佛經，既有詩歌、又有故事，還有一個如影隨形的哲學思想貫穿其中。你會讀出你的貪欲、幻想和執著。
比如在《重視、認同的必要性》一文中，通過“李磊滅門案”，剖析“中國人的人際關繫太粗糙，以至於互相損害而不自知”。在《音樂的精神分析，談莫扎特的“小夜曲”》中，“聽到的是秩序與安寧，透露的是人類歡快、輕松的感情，沒有對感官的刺激追求，也沒有躁動不安或陰郁低沉的情緒，也沒有陰謀詭計，也沒有世紀末那種頹廢恐懼。到處透著吉祥、和平與寧靜”。於是，那個哲思的幽靈又出現，在你耳邊輕語：“一個欲求不滿的家長，很容易把自己未遂之志轉移為對兒孫的要求，以補償自己的遺憾。在這種情況下，那孩子的學習從一開始就是一種出自心理防衛的活動。必然把家長的焦躁不安卷了進來，於是本來是自我實現的自然行為，變成了一個煩惱的種子。”這裡，我們感受到心理學和美學的明了的闡釋。讀《資治通鋻，談歷史與禮》。他認為“讀歷史，必須要把真正的道理讀進去，貫徹到生活中去”。他進一步說：“一個人如果控制不了自己，懂得再多的道理也沒用，因為他不善於吸取到自己的生活中來。”對於“禮”，他說：“現在人都不看重‘禮’字，所謂那些讀書人、甚至讀古書的人，如今都不懂得何謂‘禮’。所以說斯文掃盡。”他一如郁達夫的自我暴露，“我不喜歡藝術活動，但是我喜歡評彈，喜歡說話，不愛好任何體育活動，似乎也說明我身上男子漢氣息不足。不過我性格干脆、不喜歡拖泥帶水的事情，這好像又說明我並非那麼女性化的人物”。看吧，太陽般無限光明的照耀下，弗洛伊德的光芒要比上任何一顆行星都很困難了，那就繼續傾聽他說：“除了家庭的格局無法更動之外，我在學校裡的努力也得不到老師的認可，在她的眼中，我幾乎是不存在的那般。所以我從小缺乏歡樂。我母親
的去世和我後來的遭遇也是使得原來處於睡眠中的態度浮出了意識的水面。”他骨子裡掩藏著善良、和藹和柔情，他其實是這麼一個人。書裡，他無所不在，令你感到如此溫暖。讀後，有一種看親戚的感覺。
他說，“寫作不應該僅僅衝著發表而去，而且就我而言，一旦想到面對讀者說話，就不知道用什麼口氣為好，寫作也會緊張。把寫作單純化，隻是有話想說，把話說清楚———就行了”。但我能看出，他被表達的欲望折磨了很多年。有時，你會發現他的內心那麼完整，那麼真誠。
我承認，這是一套我沒讀完的書，但我知道，這是一部好書，有興趣讀下去，以為是愛屋及烏，其實原來是純粹的文本的美吸引了我。正如他不會寫出鼓點般節奏的小說一樣，但你會覺得，他的文章嚴肅話題活潑化，活潑話題深刻化，從容不迫，娓娓道來。好看，如果你是位喜歡思考的朋友。
我向來對文字感興趣，我建議在讀此書時，不要忽略文字本身的力量和美感。語言就是世界。當年讀《小邏輯》和《存在與虛無》，幾近崩潰，蓋因漢語缺失太多對應性詞彙，相對西語來說，分辨率太低。德國哲學家們往往很喜歡造詞或者自定義老詞，他們的著作有強烈的思辯性特征。而中國文化比較重視形像思維，漢語詞彙的內涵和外延都具有極大延展性，在詩歌創作中有無窮魅力，而思辯性方面則表現在哲學上，比如《老子》。也許是毅強兄通德語的緣故吧，他的語言雖很工整，卻像井一樣深邃。他身體那般羸弱，卻寫出這麼好的文字，我想，必是他的肉體向他的靈魂請假了。讀來不叫人揪心，比較暢快，對於此類專業書籍，這就很理想了。從容不迫，融會貫通。
毅強兄無疑是個知識淵博的人。他的文章深入淺出，完全沒有晦澀專業術語的心理。他會引經據典地把那些深奧的理論輕而易舉地變成簡單的道理。有時那種口語化的文字使你感覺是在跟一個相熟的朋友聊天。於是你一定會對那些心理學家充滿了好感。這也許是毅強兄無意的偉大貢獻罷。
閱讀是一門快要失傳的藝術。在這個思想不能集中的時代，書籍仍舊是重要的，但作為曾經的出版人，我可以堅定地說，這不是一本暢銷書，盡管相親節目都配備了心理專家。這是一本普及性書籍，一本科普自助書籍。你可以不知道李毅強，但不能不知道這套《心理學散論》。好書改變人心。希望有更多的人能遇到這套書。
請閱讀此書。獨自閱讀。你知道，那是一場內心的盛宴。
對《心理學散論》，諸位如未讀懂，亦請對作者心存敬意。謝謝。
我有此好友，幸甚。能為此書作序，幸甚。
２０１４年６月２３日於北京亞運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