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克洛德•阿梅森(Jean Claude Ameisen)是一位奇人。他是功成名就的免疫學家和醫生,法國國家健康與生命科學倫理咨詢委員會主席,40多歲獲得巴黎第七大學正教授職位。然而,他的社會聲望不是來自科學成就和資政服務,而是來自一繫列科普著作:《生命的雕塑》《何為死亡》《當藝術遇到科學》《光影之中——達爾文與動蕩世界》《湮滅之色》《地球與人類的混響》。這些充滿詩意的書名令人浮想聯翩,作者特別擅長的就是用詩歌的語言介紹生命科學的歷史和進展。
2010年9月起,阿梅森醫生在法國國內廣播電臺主持一檔名為“站在達爾文肩上”的廣播節目,這檔節目使他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每周六上午11時開講,每講一小時,風雨無阻,聖誕節也不休息,六年來播出三百多期,粉絲數百萬。阿梅森醫生把廣播講稿整理成書,2012年起已經出版三卷,這本《時間的律動》就是其中的卷。
阿梅森醫生的節目有兩個特異之處。其一是講座內容相當豐富。大像如何傳承生存智慧?園丁鳥求偶時有何詭計?來自火星的隕石是否攜帶生命信息?如何測算銀河繫的直徑?出租車司機的記憶力是否優於普通人?如果沒有親耳聽過他的節目,很難設想數百個如此抽像和離散的話題竟然圓融自如地彙聚在他的講座中。其二是他頻繁地引用一些“高大上”的名家。經常出現的名字包括亞裡士多德、奧古斯丁、艾略特、博爾赫斯、普魯斯特、愛因斯坦、莊子和帕斯卡•基尼亞爾,即使在以“文藝”著稱的法國,這些人名也難免讓聽眾心生抵觸,偷偷地給他的節目打上“深奧晦澀”的標簽。令人欽佩的是,反復引用這些曲高和寡的名家並沒有使他的節目與大眾隔絕,相反,他的講座因此更受歡迎。
阿梅森講座成功的關鍵在於,他掌握了一種獨特的敘述視角。2000年,美國科學家埃裡克•坎德爾獲諾貝爾獎,阿梅森醫生希望向他的聽眾介紹坎德爾的成就。一個拙劣的敘述者會迅速把聽眾拖進繁復的科學細節和紛雜的學術議論,而聽眾的典型反應是抱歉地打一個哈欠,然後換臺。阿梅森醫生則高明得多。在阿梅森醫生眼中,坎德爾首先不是一名科學家,而是一個深受苦痛和疑慮煎熬的普通人。坎德爾從沉重的童年出發,為了理解歷史而上下求索,奇詭莫測的命運安排使得他成為研究海兔記憶機制的專家,並且發現了記憶的生物化學機理。坎德爾的求索之路是否已經偏離初心?困擾坎德爾的憂慮是否令每一顆敏銳的心靈不安?在普魯斯特、托爾斯泰、弗洛伊德等人的著述中,是否有同樣的困惑?對歷史和人生的追問是否可以還原為科學研究的課題?阿梅森醫生以詩歌的從容節奏和詩人的敏感情懷把這一繫列問題封裝在一場講座中,他的節目因此令人動容。
獨特的敘述視角源自獨特的深刻洞察。與一般的科普著作不同,阿梅森醫生呈現給讀者的不是對科學事實和科學理論的通俗闡釋,而是貫穿在每一個科學發現之中的內在關聯。一個物種在進化的宏大詩史中努力求存,在險惡的生存競爭中掙扎前行,無意間在地層深處留下它們的足跡。百萬年後,生物學家拾起這些支離破碎的證據,復原它們經歷的生活——這是一個關於時間和回憶的故事。當宇宙學家面對天體的演進時,當歷史學家面對文明的變遷時,當詩人和藝術家面對心靈的成長時,他們在以不同的材料講述一個同樣的故事。阿梅森醫生在科學家的嚴謹精微和詩人的飽滿想像之間實現了完美的均衡,在遙遠的知識碎片之間建立了統一的模式。
從中國讀者對於科普作品的偏好出發,阿梅森醫生的這部著作是非主流的另類作品。一個中國青年讀什麼書,往往出於師長的建議和推薦,而師長的眼光通常出於強烈的功利訴求。從小處說,一位學生家長覺得一本書可能激發孩子的科學興趣,開發孩子在某一領域的潛能,於是“指示”孩子在緊張的課業之餘研讀這本書;從大處說,我們的國家和社會特別渴望在基礎科學和前沿研究領域獲得與經濟增長相匹配的成就,於是幻想以科普工作高效率地激發和培養年輕一代的科學創造力。這是一種長期貧困造就的“寒門心態”,使得我們無法以平和從容的心態理解科學的事業,無法以審美的眼光享受科普作品。
參照美國在科普事業中走過的一段彎路,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急功近利之心的危害。美蘇冷戰初期,蘇聯一度在航天領域領先,美國政府感受到巨大壓力。“有關部門”認為,必須在基礎教育方面與蘇聯展開全方位的競爭,使年輕一代美國人在科學創造力方面徹底戰勝蘇聯人。這種背景設定立竿見影地造就了美國科普事業的繁盛,以培養未來科學家為直接目標的大量科普作品和初級科學讀物紛紛問世。當然,這種繁盛是表面繁榮。以半個世紀之後的後見之明判斷,這些出版物中多有粗制濫造之作,它們對於繁榮美國科學起到了多大的積極作用,頗可懷疑。
科學是有用的,也是有趣的。在這個市場經濟發達、人心向利的時代,科學的“有用”是人盡皆知的,無須宣講和傳播;相反,科學的“有趣”卻是少數人的見識,多數人從未經歷科學審美方面的啟蒙和開示。每年高考過後,許多高中有這樣的“儀式”:畢業生撕碎課本,把碎片拋向空中。這個場景部分地反映了科學在國人心中的形像——有用無趣,猶如苦口良藥。一部科普著作如能些微地抵償這種形像,就是莫大的功德。出於這個原因,我們需要的恰好是阿梅森醫生這樣的啟蒙者。一個百萬聽眾通過廣播聽科普節目的社會,必定是一個科學事業繁盛的社會,考慮到那個國家的人口隻有我們的半個省,讓我們更加艷羨。
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副院長、教授
李大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