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西方近現代文化主要的成就是建立了將邏輯一致性和經驗一致性對應起來的體繫，這一巨大的成功，使得哲學一度以為自己的任務就是幫助科學終完成一個簡潔有效、完備充分、意義明確的一勞永逸的語言繫統。這意味著此前的所有語言都是有瑕疵的、不完善的。此時，維特根斯坦橫空出世，他通過深邃而浩大的分析無數次指出，那種詞語自身具有確定意義、語句（命題）中各詞語之間具有確定關繫且該關繫決定語句意義、各語句間具有確定邏輯關繫的終極繫統，是不存在的。那個語言繫統對應的“水晶般的”世界結構在追問式分析中也露出原形，同樣是語言機器空轉時臆造的模糊幻像。數學和自然科學理論雖然是一些演繹體繫，但也是開放而永遠不完備的，是靠使用不斷呈現意義的過程性作品。維特根斯坦揭示了人和世界的“原始”狀態：不存在臆想中的完善，隻有變化著的使用。

西方哲學在精密分析方面的成就和優點有目共睹，但從初的粗糙思辨遺留下來的頑疾也根深蒂固——經驗表像和語言背後總得有一個永恆不變的實在或基礎，這種東西邏輯上似乎必須存在，似乎思維總有一天能夠到達，然而事實上縱然經歷了無數的周折，實在和基礎永遠高懸在無限遠處。這個沉重而多餘的“先天秩序”的終結者就是維特根斯坦。奧卡姆剃刀沒有剃掉的東西，被日常語言分析徹底化解掉了。維特根斯坦是西方哲學的解放者。

作為現代哲學的一座，維特根斯坦哲學在國內固然歷來受到應有的重視乃至熱捧，但非常正常的是，至今對維特根斯坦的研究和關注仍然亂像叢生。

在哲學研究界之外，維特根斯坦無疑受到很多稱頌。但此處，維特根斯坦被理解為一個具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怪纔，他的思想很大程度上被玄學化，人們真正稱頌的是一些譯成中文的“名言警句”——“在不可言說的地方，必須保持沉默”“比起聰明的荒蕪的山巔，愚蠢的山谷中有更多的青草在生長”等等，同時維特根斯坦哲學中重要的東西——明晰、徹底的分析方法，事實上被忽略了。

國內專業學界，早年在哲學研究的問題意識、方法意識和求證意識都還不太靠近國際標準的情況下，對維特根斯坦著作進行了翻譯和解讀，近一些年，在國外受過學術訓練的新一代學者帶來了新的研究視角和風格，老一輩學者也積極努力地拓寬、更新研究領域和手段，大大豐富起來的學術對話產生了諸多新氣像。

本書作者樓巍正是在這種學術氛圍裡成長起來的一名新生代青年學者。十幾年過去了，他在浙江大學讀研究生期間，跟隨我研讀維特根斯坦的情景如在眼前。學生時代的樓巍，已經具有較好的跨學科知識背景、流暢的英語讀寫能力和勇猛精進的鑽研精神，當時他就翻譯了很多維特根斯坦研究的一手外文資料。此後，他在讀博和任教於廈門大學期間，繼續展開豐富而艱苦的學術生涯，取得了很多成就。

他們這一代學者，還面臨許多問題。就維特根斯坦研究而言，很多青年學者關注其哲學與SSK 的關繫、與現像學的關繫等前沿問題，固然很有成績，但是對基礎的東西，即對維特根斯坦文本的解讀，仍然有很大空白。國內至今還缺少類似於貝克和哈克對維特根斯坦文本進行詳細注釋那樣的工作。

此外，對維特根斯坦哲學的理解，無論如何都存在著各種各樣語言和思維上的障礙。首先，很多初讀維特根斯坦的人，都覺得文本晦澀難懂。這裡的問題在於，是維特根斯坦的文字的確本來晦澀，還是理解和翻譯的問題。細讀《哲學研究》這樣的文本可以發現，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表述裡，沒有高深和玄妙，沒有生造的概念，但分析卻一環扣一環，不能有一絲松懈和偏差，不能有任何一點浪漫主義的天馬行空。這恰恰說明，一種哲學好不好，首先是它的表述好不好。這好不好，恰恰不在於高妙而在於清楚明白。就是說，維特根斯坦的哲學及其表述其實是清楚明白的，如果我們覺得晦澀難懂，是我們的表達習慣和思維習慣與之有隔閡。而學術研究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消除這種隔閡，還清楚明白的東西以本來面目，不使之陷入含糊高妙的泥淖。

令人欣喜的是，樓巍的這本書，正是針對上述情況的用心之作，是一次試圖清晰地閱讀維特根斯坦的大膽嘗試。樓巍自己說：“本書並非研究性著作，對維特根斯坦思想的研究者可能並無裨益，它是為那些如我一樣對維特根斯坦的思想感興趣，然而又對其感到困惑的讀者而寫的。我不敢妄言已將《哲學研究》徹底搞懂，隻能說在平日的閱讀中有一點心得，希望與人分享罷了。”然而事實上，這樣的基礎性工作對誰都是有所裨益的，可以說，大凡用心之作多半是有益之作。

希望本書讀者能享受到開卷有益的樂趣，同時預祝作者在今後的學術生涯中取得更大的進步。

                                                        李 磊

2018 年5 月30 日於杭州西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