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貓是為喫老鼠而生的”——目的性、可能性與現實性

我們對於世界上的事物，平常多半不注意去想，馬馬虎虎過去，便也不覺得什麼。若注意去想，又往往會覺得，即使簡單的事物，也有令人驚奇的地方。譬如我們渴了要喝水，世界上也恰恰就有水給我們喝。為什麼恰恰就有水喝呢？這不是很奇妙的事嗎？老鼠傷害人的器物，恰恰就有貓生在世界上，可以替我們捉老鼠。為什麼恰恰有貓呢？這不是太湊巧嗎？老虎、豹子生來隻會喫葷，沒有活的動物的肉，就過不了活，恰恰就在它們身上生著銳利的爪牙，使它們便於捉到別的動物。鹿、馬之類走獸，身上沒有爪牙，容易受虎、豹的傷害，但恰恰又生了四隻善於跳跑的腿，便於逃脫虎、豹追捕。虎、豹的爪牙和鹿、馬的腿，用處雖然不同，然而恰恰能夠適合它們生活的需要，不是也很湊巧的嗎？為什麼能生得這樣巧呢？這不是很令人驚奇的現像嗎？

驚奇盡管你驚奇，事實確是很普遍很平常的事實。如果仔細注意一下，就覺得世界上的事物似乎差不多都是這麼湊巧的。於是我們就進一步要求加以解釋：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湊巧的事物呢？有一種人就會答復我們說：“事物之所以這樣湊巧，並不是偶然，乃是預先有了安排的。水本來就是安排好要給人喝的，貓是生來就為了要它來喫老鼠的，虎、豹的爪牙是安排好了來捉小動物的……換一句話說，天生萬物，原先本來就有一定的目的，一定事物產生出來，都是為了要達到一定的目的。水是為給人喝而存在的，貓是為喫老鼠而生的。”

這個答復，是想叫我們相信：世界上存在的一切事物，都有一定的目的，並且它的一切構造，也都適合一定目的。事物適合一定目的，這種性質在哲學上叫做“目的性”。所謂“目的性”，是不是真的有這一回事呢？自然是有的。目的性這一個範疇，的確反映了某些事實。水適合於解渴的目的，貓適合於捕鼠的目的，這些情形，我們都不能否認，因此我們也不能否認客觀事物裡有目的性這一回事。但我們要反對的是有一種人把這目的性的作用太誇大了。上面那一個答復者，就是這樣的人。他以為在世界上，目的性是支配一切的，一切事物，都是為著實現預先安排好了的目的纔產生的。這種見解，叫做目的論的世界觀。如果我們相信了這種目的論的世界觀，相信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先有一個目的，那我們就不能不問：這樣的目的，是誰來安排的呢？答案不外是：“要能夠管轄世界萬物的全能全智者，纔能夠替世界的一切規定它們的目的”。這樣的全能事物的存在適合一定的目的，就叫做目的性。

目的論的世界觀，認為一切事物都是為著實現預先安排的目的。全智者，除了神靈以外，還有誰呢？於是我們就不能不向唯心論和宗教迷信投降，相信起神靈、相信起宿命論來了。這就是目的論的世界觀裡所包含的陰謀把戲。目的論的世界觀既然以為世界上一切都是為一定的目的而安排了的，於是我們以前說什麼“規律”呀，“因果”呀，都在排斥之列了。因為談到“規律”和“因果”時，我們的意思是說，事物是按照自己本身的規律而發生發展，事物是一定原因所產生的一定結果，事物除了它本身的規律和因果關繫之外，決不受外來的任何目的所規定。而目的論的世界觀，卻和這種思想恰恰相反，就是認為事物的存在和變化，都是被一種外面安排好了的目的所規定，而不一定要依照它自己本身的規律和因果關繫。神靈的主宰高高在上，萬物的存在和變化，都是為了實現神靈的目的，隻要能實現這目的，即使違反規律，出現神異的奇跡，也是完全可能的了。所以，目的論的世界觀，和主張事物都有自己的規律性的唯物論，是不能相容的。

我們主張唯物論，認為事物有自己的規律，認為這纔是真理；而目的論的世界觀，則是違背了事實真理。因為從我們人類長久的經驗以及科學的研究，都可以證明，除了荒誕的神話之外，世界上決沒有什麼神異的奇跡，而任何事物都有它自己的規律，都有它一定的產生的客觀原因。不錯，前面也說過，我們應該承認世界上某些事物的確有一種目的性。但是這些現像，歸根目的論的世界觀否認事物本身的規律性，是一種接近宗教迷信的思想。結底，還是一種規律性的產物，還是有它的因果基礎。例如水適合給人解渴的目的，這固然是事實，但這事實的存在，乃是由於人的身體的生長和維持，需要不斷地補充水分，而因為人的身體有這樣的規律，所以水纔適合人喝的需要。這種目的性，完全可以用規律性來解釋清楚的。所以，如果現在有人用目的論的世界觀來加以解釋，說水是造物主或神靈特別安排來給人喝的，那麼，隻要稍微有一點合理的常識的人，就都會立即起來反駁，指出這是荒謬的神話。

當然，喝水的例子是太簡單了，目的論者要用這樣的例子來證明他們的主張，是很容易被我們駁倒的。但是，如果目的論者用更復雜的例子來進行宣傳，那要駁倒他們，就比較要費一些力了。例如就虎、豹的爪牙來說吧，目的論者在這裡就可以振振有詞了。他們說：“虎、豹的爪牙，恰恰適合捕捉小動物的目的，這種目的性，難道也能用‘因果’和‘規律’來解釋嗎？如果說爪牙不是虎、豹生前就安排好了的，而是在生後依一定規律或由於什麼原因產生的，那麼，為什麼一切虎、豹的身上恰恰都長起爪牙來，而絕不長出牛角或馬蹄來呢？為什麼周圍的復雜原因對於這樣湊巧的現像竟不能加以動搖呢？對於這樣湊巧的現像，你如果說不出一個道理來，你就駁不倒目的論的世界觀，你就不能不承認爪牙之類，都是在虎、豹生前神靈為它們安排好了的，都是為實現一定目的而產生的東西。”

這一個難題，在一兩百年以前，本來是比較難解答的。但客觀事物的目的性，歸根結底都是規律性的產物。是，幸而後來科學發展了，在英國出了一個生物科學家，名字叫做達爾文。他發現了世界上生物發展的規律，按照這個規律，不但可以說明為什麼虎、豹身上恰恰生出爪牙，並且可以說明為什麼一切生物的生活現像，都有某種目的性，為什麼它們的身體構造，恰恰適合於生存需要的目的。這個規律，就是關於生物進化的規律。它的內容，簡單說來，就是：現在的一切生物，都是過去多少萬年進化的結果。生物的本身，和它的環境分不開，它從周圍環境取得自己維持生存的資料。周圍環境的情況，又影響它的本身，使它不斷發生變化。在過去長久年月中，生物的環境不斷變化著，生物本身也與周圍環境相互聯繫著而不斷地變化，並由此產生了數不清的各式各樣的生物種類，其中有些種類，由於自己的機體構造變化得比較適合環境條件，容易取得維持生存所需要的物質資料，有的種類，因為本身機體的變化不適合於變化了的環境條件，不能維持自己的生存和發展，或先或後都滅亡了，隻有那些機體構造能夠適應變化的環境條件，能夠維持自己的生存和發展的種族，纔繼續發展到現在。不能適應環境條件的生物就被消滅，這叫做“自然淘汰”，能夠適應環境條件的就能保持存在，這叫做“適者生存”，這就是達爾文發現的進化規律，也叫做達爾文的進化論學說。有了這個進化論的學說，我們就能夠完全明白，為什麼虎、豹恰恰生著爪牙，為什麼現在的一切生物的構造，都恰恰能適合它自己生存需要的目的？原來這並不是什麼神靈預先安排下的，原生物構造的目的性，是生物進化規律的產物。來這是過去長久時期生物進化規律的產物，是因為機體構造不適合生存的生物，都在生物進化過程中被淘汰了的結果。所以，照進化論的學說，一切生物構造的目的性，都不是神靈預先的安排，都可以用客觀事物的規律性和因果關繫來說明，這是毫無疑義的了。

不論無生物（如水），或有生物（如虎、豹），它們的目的性都是由一定的規律所產生，都是一定原因所產生的結果，所以，客觀世界並不是依預定的目的而存在，目的論的世界觀是不能成立的。然而，目的論者似乎還有一個後的退路。他們會說：“無生物界和生物界，都依從你們的意見吧。但我們的目的性，還有一個獨立自主的大本營，不受一切因果關繫和規律性的支配。這個大本營就是人類。人類的一切行為，都是先有目的的。一個人，不論一舉一動，總預先會想到一個或大或小的目的，毫無目的的舉動，在人類是不會有的。如果有，那除非是瘋子，或者是在夢遊狀態中。例如解放區的人民參加反對國民黨反動派的解放戰爭，參加生產運動，土地改革運動等，不是每一個人，都看清了自己的目的，纔會來參加的嗎？國民黨統治區的人民參加愛國民主運動，反對專制獨裁，不是每一個人都看清了目的麼？反動派的宣傳者常常污蔑愛國民主運動，說這是受‘別有用心者’的挑撥，說這是‘盲從’的‘無意識’的舉動，也即是說這是沒有目的的舉動。試問每一個參加愛國民主運動的同胞，你們聽到了這種話，能夠不認為是污蔑，能夠不憤怒地起來反對嗎？當然，你們一定要起來反對，因為你們對於自己的行動，是能夠負責的，你們是知道自己的行動的目的的。由這一個例子，就可以看出，人類的生活行為，是決定於一定的預定目的。我心中的目的是怎樣，我就怎樣做。我是自由自在，不受什麼因果規律的支配或束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