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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時之外 朱良志作品
    該商品所屬分類:哲學 -> 哲學
    【市場價】
    3289-47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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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56-2980
    【作者】 朱良志 
    【所屬類別】 圖書  哲學/宗教  哲學  美學 
    【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 
    【ISBN】9787301343623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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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16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精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301343623
    作者:朱良志

    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年0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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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產品特色

    編輯推薦

    1.“四時之外”四字抓住了中國藝術的靈魂,朱良志教授從時間和歷史入手,梳理中國藝術的基本觀念,豐富了“生命超越美學”的內涵,打開了足與西方哲學和藝術對話的新天地。
    2.朱良志教授為美學名家,長期致力於中國傳統哲學和藝術關繫的研究,著作廣受歡迎,書粉眾多。
    3.本書延續了朱良志教授一貫的風格,行文優美暢達,富於韻味和意境,為讀者提供了非常好的思想啟迪和審美享受。
    4.布脊精裝,四色彩印,裝幀典雅大氣,可讀可賞可藏。

     
    內容簡介

    中國藝術重視生命境界的創造,追求形式之外的意趣,要在變化表相中表現不變的精神,時間性超越便是藝術家最為重視的途徑之一。“四時之外”四字,可以說是中國藝術的靈魂,也是造成中西藝術內在差異的本質方面。朱良志教授這本新著主要是從時間和歷史入手,來討論中國藝術的發展和核心觀念的形成,發掘中國藝術在時間超越中所體現的獨特的歷史感、人生感和宇宙感。
    朱良志教授在本社出版的《真水無香》,主要討論“天趣”問題;《南畫十六觀》,以“真性”為線索,追蹤文人畫的發展;《一花一世界》,圍繞“量”對傳統藝術觀念展開思考;《四時之外》,則是傳統藝術中“時間”問題的探討。四本書都是對中國藝術基礎觀念的研究,抉發新意,見解獨到。

    作者簡介

    朱良志,1955年生,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學博雅講席教授,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長期從事中國傳統美學和藝術觀念研究,近年來又多在中國傳統繪畫研究方面投入心力。出版有《南畫十六觀》《一花一世界》《真水無香》《中國美學十五講》《石濤研究》《傳世石濤款作品真偽考》《石濤詩文集》《八大山人研究》《曲院風荷》等著作,受到學界和讀者關注。

    目錄
    引 言
    甲編 瞬間即永恆
    第一章 永恆在何處
    一、永恆在生生
    二、無生即長生
    三、天趣即不朽
    四、一朝風月下
    五、茶熟香溫時
    結 語
    第二章 抹去瞬間
    一、無時
    二、有時
    三、此時
    四、及時

    引 言
    甲編 瞬間即永恆
    第一章 永恆在何處
    一、永恆在生生
    二、無生即長生
    三、天趣即不朽
    四、一朝風月下
    五、茶熟香溫時
    結 語
    第二章 抹去瞬間
    一、無時
    二、有時
    三、此時
    四、及時
    結 語
    第三章 時間的突圍
    一、趙州功夫:做性靈的主宰
    二、乾坤透視:引出生命的天光
    三、紅爐點雪:由外到內的切入
    四、透關手段:由內到外的突圍
    結 語
    第四章 真性的“秀”出
    一、古秀
    二、枯秀
    三、隱秀
    結 語
    乙編 時間的秩序
    第五章 不入四時之節
    一、恥春
    二、銷夏
    三、眷秋
    四、必鼕
    結 語
    第六章 時序的錯置
    一、四時並呈
    二、寒暑失序
    三、鐵石面目
    四、生物互變
    五、亂入蒼茫
    結 語
    第七章 時間方向的消失
    一、復:見無舒卷的往還
    二、住:定與不定的綢繆
    三、通:不“待時”的通會
    四、逆:逆入真性的騰挪
    五、新:到者方知
    結 語
    第八章 桃花源時間
    一、由張岱“桃源歷”談起
    二、幻中天國
    三、靜中活潑
    四、樸中人事
    五、心中仙源
    結 語
    丙編 歷史的回聲
    第九章 演“古意”
    一、兩種古意
    二、古外求古
    三、意與古會
    四、復活古心
    結 語
    第十章 說“滄桑”
    一、五百年的眼光
    二、聽回聲
    三、照古鏡
    四、望苔影
    五、悲斷碣
    六、撫血皴
    結 語
    第十一章 品“包漿”
    一、包漿的概念
    二、手澤的綿延
    三、光色的閃現
    四、生命的“原漿”
    結 語
    第十二章 論“時史”
    一、不入時趨
    二、不落時品
    三、不到人境
    四、譜千年之調
    結 語
    丁編 盎然的古趣
    第十三章 古雅
    一、古雅
    二、文雅
    三、典雅
    四、風雅
    結 語
    第十四章 高古
    一、“高古”的概念
    二、無有極者
    三、涕淚千古
    四、聲希味淡
    結 語
    第十五章 忘時之物
    一、聽松
    二、玩菊
    三、引桐
    四、問梅
    結 語
    第十六章 無劫山川
    一、無山與有山
    二、假山與真山
    三、像征和示現
    四、永恆和無劫
    結 語
    主要參考文獻
    後 記

    前言
    引 言



    《詩經·曹風·蜉蝣》雲: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引  言


     



     


    《詩經·曹風·蜉蝣》雲: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蜉蝣是一種存世極短的小生物。《莊子》講齊物的智慧,所言“朝菌不知晦朔”,朝菌,當指蜉蝣。蘇軾《前赤壁賦》“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也提到它。《蜉蝣》詩便由這微小的存在來起興。


    詩是關於人生困境以及怎樣從這困境解脫的詠嘆。這個朝生暮去的小生物,穿過洞穴,來到世上,由水中、地上到空中,由開始的白色,漸漸披上絢麗的衣裳,於空中飛舞,在天地中劃過一道麗影,最終又毫無印跡地消失。天地無限,人的生命就像蜉蝣一樣短暫而渺小。《蜉蝣》三章,從時空的有限性上,抒發“於我歸處”(生命之宅)、“於我歸息”(棲息生命)、“於我歸說”(時空解脫。說,同“脫”)——生命安頓和解脫的感喟。


    德國哲學家施賓格勒說,人類自來到這個世界,就伴著時間恐懼,這種恐懼,“就像一支神秘的旋律,不是每個人的耳朵都能覺察到的,它貫穿於每一件真正的藝術作品、每一種內在的哲學、每一個重要的行為的形式語言中”。詩人藝術家是這個世界上最敏感的族類,他們越敏感,越能感受時間流淌對人生命的擠壓,越能感受到大地上天天上演的不少劇目節奏與自己理想中的生命節奏不合拍。


    人乘著生命的小舟,來到時間河流中,經歷無盡的顛簸後,又被時間激流吞沒。中國很多有生命自覺的詩人藝術家,縈繞在這“神秘旋律”裡,他們開出的良方,是在時間之外,開闢一個理想世界,試圖平衡生命之舟的顛簸,安頓勢如“驚湍”的心。


    清代畫家惲格(號南田)在評好友唐苂的畫時說:


     


    諦視斯境,一草一樹,一丘一壑,皆潔庵靈想之獨闢,總非人間所有。其意像在六合之表,榮落在四時之外。


     


    “意像在六合之表”,指超越空間(上下四方曰六合);“榮落在四時之外”,指超越花開花落、生成變壞的時間過程。南田認為,為藝要有一顆騰出宇宙的心,有一雙勘破表相的眼,解除時空限制,創造出超然物表的“境”,纔會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這段話中的“四時之外”四字,可以說是中國藝術的靈魂。時間和空間是藝術創造素,討論中西藝術的特點時,不少研究者注意到其中空間表現的差異性,如與西方焦點透視不同,中國藝術有一種獨特的透視原則(有研究將此稱為散點透視)。其實對時間理解和處理的差異性,是橫亙在中西藝術之間的更為本質的方面。


    中國藝術重視生命境界的創造,追求形式之外的旨趣,所謂九方皋相馬,意在驪黃牝牡之外。空間是有形可感的存在,時間卻無影無蹤,它的存在隻能通過思量纔可觸及。在時空二者之間,重視超越的中國藝術更注意時間性因素。一切存在,皆時物也,中國思想中本來就有時空結合、以時統空的傳統,中國藝術要在變化的表相中表現不變的精神,時間性超越便是藝術家最為屬意的途徑之一。


    南田有一幀《碧桃圖》(圖0-1),上題詩雲:“花到綏山密,春從玉洞來。今朝瑤水上,知待歲星開。此中無四時,紅艷長不改。真如若木華,千春鑄光采。”他以沒骨法畫一種“無四時”的桃花,就像傳說中的神花若木,將時間凝固,將春留住,讓她在心中永遠開放。


    這種觀點在傳統藝術中很普遍。如徐渭的墨筆花卉,其意趣大都落在“四時之外”。他念念於掙脫時間束縛,創造出不一樣的意像形式。他有一幅《蕉石牡丹圖》(圖0-2),畫假山旁的芭蕉和牡丹,上題雲:“焦墨英州石,蕉叢鳳尾材。筆尖殷七七,深夏牡丹開。”殷七七,傳說中的神人,能點化花卉隨時開。傳唐代長安有鶴林寺,寺中有一株杜鵑,高丈餘,每到春末,群花爛漫,然而時過則黯然。有僧人學殷七七法術,在重陽節點化杜鵑,花兒居然在秋後綻放。


    中唐五代以來,隨著文人藝術崛起,很多藝術家似乎練得一身殷七七的法術,用這種點化世界的“魔法”,撕開時間之皮,將春天永遠留在心中。“意氣不從天地得,英雄豈借四時推”,他們要做控制時間的“英雄”。這些耽於冥思的藝術家就像宗教信徒一樣,虔誠地構造自己的虛靈世界,表達殷殷的生命關切。傳統藝術中習見的寒山瘦水、寒林枯木,藝術家孜孜營構的荒寒寂寞氣息,等等,都與這種超越時間的觀念有關。


    “誰有古菱花,照此真宰心”,心有“真宰”——控制往古來今,主宰萬類群有,將存在的權柄掌握在自己手中,永恆的古菱花便會燦然呈現。古菱花,指一面映照出生命真性的菱花古鏡。傳六祖慧能有法偈說:“莫道舂糠無伎倆,碓中搗出古菱花。”人人心中都有一朵古菱花,它隻在超然時間的境界裡綻放。


     



     


    榮落在四時之外,必然觸及歷史。中國藝術的超然時間之念,反映出對歷史問題的思考。


    人生而來到世界,其實是來到歷史中,歷史如同人類生存的空氣和土壤。人類創造歷史,活動於其間,也成為歷史生成物。沒有歷史,也就沒有人類自身。藝術本質上是一種歷史書寫,它是歷史記憶和敘事的一部分。


    對於中國藝術家來說,歷史問題則更為重要。中華文明有幾千年不間斷的歷史,中國人有濃厚的歷史情懷,這與印度文明不同,與重視宗教的西方文明也有重要差異。長期以來,中國藝術的歷史敘事功能不斷被強化,藝術在社會文化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禮樂文明的傳統,突顯藝術的教化和載道功能。然而,藝術在表現個體生命獨特感覺方面的作用卻相應弱化,不少創作甚至淪為某種權威話語的衍生物。


    正因此,大約從中唐開始,在思想文化的激蕩下,有一種“躲避歷史”的藝術思潮漸成趨勢,“不作時史”——便是很多藝術家崇奉的原則。他們要超越時間和歷史,試圖建立更注重個體生命感覺、更符合存在特性的藝術世界,發現被歷史記憶遺漏、被歷史敘事遮蔽的事實。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這些藝術家具有“反歷史”思想傾向。在中國藝術家心目中,實際上存在三種不同的歷史:一是在時間流動中出現的歷史事實本身,這是歷史現像。二是被書寫的歷史,漢語中有“改寫歷史”的說法,歷史是人“寫”出來的,具有知識屬性,多受權威控制。一般所說的“歷史”即指此。書寫的歷史與歷史現像並非完全重合。三是作為“真性”的歷史,它既不同於被書寫的歷史,又不同於具體的歷史現像,而是人在體驗中發現的、依生命邏輯展開的存在本身。千餘年來,中國藝術家特別重視的是這第三種歷史的呈現,它給人的生命存在帶來一種底定力量。


    “不作時史”的中國藝術要創造“非歷史”藝術,不是否定歷史,而帶有突出的反思性特征。就“書寫的歷史”來說,它要掙脫知識和權威等束縛;而就歷史現像來說,它更要透過時間過程中呈現的表相,發掘生命存在的邏輯。這第三種歷史的根本指向,就是不要被歷史敘述綁架,去直面鮮活的生命感受,去發現歷史現像背後人的生命價值世界,從而傳遞出藝術中本應有的歷史感、人生感和宇宙感。


    陶淵明詩雲:“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他的意思是懷念過去,重視傳統?當然不是!“古”,強調的是穿過知識密林,蕩卻歷史煙霧,引出那世世代代人們心裡流淌的真實生命衝動,或曰“生命真性”,這如白雲一樣在歷史星空飄蕩的存在。“生命真性”不是隱藏在歷史背後的普遍規律,它就是人樸素本真的存在狀態。此即本書所說的第三種歷史。


    中國藝術家多有一種滄桑情懷,他們認為,為藝要有“五百年眼光”(清畫家龔賢號“半千”,即喻此),撥開波詭雲譎的歷史幻影,去展現時間背後的真樸之意。這是一種超越時間和歷史的“大歷史眼光”。百年人作千年調——人不過百年之身,真正有情懷的藝術家卻要做“千年調”的演奏者,以自我微弱的聲音彙入“世界”的龐大樂章中,彙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古意”裡。


    <以來文人藝術的主要創造,多是這超越時間、歷史的真性書寫。如今藏於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館的石溪《達摩面壁圖》(圖0-3),畫絕壁俯澗,枯松倒掛,籐蘿纏繞,一人靜坐崖前。境界高古,不類凡眼。畫以圖文交互方式,來說“祖師禪”的道理。


    引首有石溪行書四大字:“清風匝地”。他這幅達摩圖,不是敷衍達摩如何來中土傳法、中土如何緣此有正法的故事。他在自跋中說:“且道老胡未來時,還有這個‘清風匝地’底消息麼?”圖扣住達摩禪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特點,要將天地間時時、處處、人人心中所擁有的那股“清風”或曰“生命真性”引出來。他要表達的意思是:佛在人心中,中土的佛性不自翻譯佛經傳入纔有,禪的高意也不是從初祖達摩來傳法纔出現。他要通過此卷,彰顯人人心中存在的那顆淨明心體,或曰“古意”。他要做“透網金鱗”——閃爍著金色光芒的魚,從時間、歷史、知識、欲望等密密織就的羅網中脫出,到生命的海洋中自由遊弋。


     



     


    中國藝術的超然時間之思,根本目的就在於發現這“匝地清風”,它深刻影響到藝術創造的法式。打開中國藝術的天地,你會發現人們對恍惚幽眇的東西似乎有特別的興趣,青銅器的斑斑陳跡,舊時宮殿的厚厚苔痕,千年古潭飄過的一抹雲霓,秦漢印刻裹著歲月痕跡的包漿,等等,人們特別注意的意像世界,多是這迷離恍惚的存在,像是被時間之網過濾過的,帶有歲月的滄桑,似存而非存。


    清山水家戴熙說:“佛家修淨土,以妄想入門;畫家亦修淨土,以幻境入門。”由幻境入門,是文人藝術的至上原則。時間和空間,是事物存在的兩素,如果說一種東西存在於時空之外,那是不可想像的。取意在“四時之外”的中國藝術,恰恰是要通過恍惚幽眇的“幻”的創造,掙脫時空束縛,來描畫生命體驗中發現的、從歷史星空中飄來的那一縷清風。


    此中之“幻”,不是西方視覺心理學所說的幻覺,幻覺主要指人的感覺器官出現的虛假感覺,是一種心理現像,側重從空間的視覺表相入手。而傳統哲學和藝術觀念中的“幻”,則是一個關於存在是否真實的問題,它側重從時間入手,從榮枯過眼、倏忽萬變的角度來理解“幻”。就像唐寅以“六如”為號(暗喻《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之意),就是從時間角度來強調執著於表相世界的非真實性。


    龔賢說:“雖曰幻境,然自有道觀之,同一實境也。”中國藝術家要在斑駁滄桑、恍惚迷離的世界裡,去聽“歷史的回聲”,去觀照生命的真實。即幻即真,是中國藝術依循的重要思路。蘇軾畫怪石枯木,所著意處在靈性的蕭散和縱肆,與怪石枯木本身沒有多大關繫。所謂“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這一文人藝術家的創造邏輯,是我們理解中國藝術的重要入口。


    中國藝術重意,不執著於形,超越時空秩序,是藝術家的拿手好戲。山非山,水非水,花非花,鳥非鳥,畫家畫一個東西,意不在這個東西。印章的斑駁陸離,盆景的苔痕歷歷,等等,人們著意處往往不在它們的形式美感,而在於能讓人蕩開現像的魅影,去看真實世界。倪瓚詩雲:“愛此風林意,更起丘壑情。寫圖以閑詠,不在像與聲。”從時間角度看,感覺中的山林風色,都非實有,都是幻像;執著於山林風色,乃是妄見——藝術妙在聲色之外,蕭瑟寒林、寂寞遠山的滄桑面目,不是落寞消極情懷的外露,而是為了鋪砌一條通往真實彼岸的金色道路。


    文人藝術所推崇的創造方式,不是再現或表現,而是“示現”。這就如同《紅樓夢》中的“風月寶鋻”,即是照出生命真性的菱花古鏡。它是“兩面歷史鏡”,一面照出如幻的人生,映現出歷史書寫(第二種歷史)的喧囂和魅惑;一面照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本相,那種洞穿歷史現像、脫略知識書寫的第三種歷史的本色。擅長聲色描繪的曹雪芹,將觸角伸入煙波浩渺的歷史海洋裡,通過兩面鏡子的叢錯,“示現”一種生存智慧:受知識控制、為目的驅使、任欲望翻騰的人生,終究是虛幻危險之途;而歸復真性的頑璞,乃是生命的解脫之道。(圖0-4)


    明末畫家李流芳(字長蘅)一生流連於西湖,其詩其畫,有大量關於西湖的詠嘆。其《西湖臥遊圖冊》二十二開,堪稱傑構。每開有題跋,其中所置思理,深可玩味。第一開《紫陽洞》題雲:“山水勝絕處,每恍惚不自持,強欲捉之,縱之旋去。此味不可與不知痛癢者道也。餘畫紫陽時,又失紫陽矣。豈獨紫陽哉?凡山水皆不可畫,然皆不可不畫也。存其恍惚者而已矣。”


    西湖之所以有魅力,不在於她的山光水色,而在通過這面鏡子,來映照生命的本相。在李流芳的筆下,搖曳在煙雨迷離歷史中的西湖,唯留下了一抹時間幻影。長蘅的“恍惚”,說真幻之事也。在他看來,西湖乃至一切山水存在,都是一面映照性靈的明鏡,都是滄桑之物。他畫山水,乃是“存其恍惚”,借在歷史長河中倏生倏滅的世界,來說存在的真實。所畫西湖,即非西湖,是為西湖——是他性靈裡千古一會的西湖。


    張岱《湖心亭看雪》雲“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惟此一點,彙入無邊蒼穹、茫茫上國,說的也是這“恍惚”意。


     



     


    “榮落在四時之外”的旨趣,是傳統哲學“與天為徒”思想的一種反映。很多藝術家認為,心在四時之外,纔能回到天地懷抱之中。


    中國藝術家並非對時間有敵意,時間不是有的研究所說的“壞人”。中國人說,天時地利人和,時間是天的節奏,人怎能討厭?中國藝術家所在意的,是人們不明白時間的實質,心被表相世界掠去,被知識的敘述掠去,脫離了時間的本義,脫離了生生的邏輯,從而成了時間的奴隸。


    在中國藝術家看來,通常人們所說的時間,其實是外在秩序的時間,它是由空間變化所確定、被歷史敘述所記載、在知識繫統中沉澱出的對像物。它帶有鮮明的權威印跡,裹挾著欲望追逐的躁動,記錄著朝代更替的血腥,映照著倏忽變動如蒼狗的世相,蘊含著人生老病死的悲歡,也充滿了對萬物生成變壞的憐惜——這種秩序化、刻度化的時間,是一種“知識時間”,是對像化存在。


    陶淵明《桃花源詩》說,“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所言“紀歷志”,即“知識時間”,而“四時自成歲”——如果說是時間的話,則是一種內化的時間,它是人生命體驗中的時間,或可稱為“生命時間”,其根本特點是從“知識時間”中跳出。人從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中,就可擁有這樣的時間。這是一種沒有知識刻度、與生命融為一體的非對像性存在。


    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世界自有其節律,不以知識的節律為演進軌跡。這“生命時間”,是一種遠離欲望盤剝和知識分割的存在。它就是無限綿延的生命接續,不為紂亡,不為堯存,不受外在權威支配;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因外在變化而改變生命軌跡。“看來天地本悠悠,山自青青水自流”,這纔是中國藝術家推崇的天地本然的時間感覺。這樣的時間,當然不是所謂“客觀時間”(物理學意義上的時間觀念),它本質上是人生命體驗中所發現的世界。


    正因此,我們不能將中國藝術推崇的“瞬間永恆”的體驗境界,理解為一種認知方式(在某個突然降臨的片刻對終極真理的發現),它是生命存在方式的確立,超越“知識時間”,呈現出天地本然的“生命時間”。在“此時”中,無物無我,人天一體,沒有時間刻度,沒有瞬間和永恆的知識相對,便有了真正的永恆。


    中國藝術以“天趣”為最高蘄向,本質上也在超越“知識時間”,從而契合“生命時間”。“生命時間”乃是“天之時”,體現出“天趣”——天的趨向,它是藝術家在生命體驗中發現的人天一體的生命節律。天趣,是沒有歷史矯飾的書寫,沒有權威指定的表達,一種符合人本然生命展現的存在節律。


    “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中國藝術創造綱領,也在明晰一個道理:一切藝術都是人所“作”的,“作”得就像沒有“作”過一樣,“作”得就像天工開物一樣。人的創造,為何要避免出現人工痕跡?根本原因就在於藝術家要將人從“人”的知識計量中拯救而出,走入天趣——天的趨向、天的節奏中,超越“知識時間”,歸復本然的生命節律。脫離“作”,也就是脫離被時間、歷史、知識等捆束的創作方式。


    劉禹錫《聽琴》詩雲:“禪思何妨在玉琴,真僧不見聽時心。秋堂境寂夜方半,雲去蒼梧湘水深。”這首描寫時間感覺的著名詩篇,記錄的是體驗中對“生命時間”的發現。琴聲由琴出,聽琴不在琴;超越空間的琴,超越執著琴聲的自我,融入無邊蒼穹。夜將半,露初涼,心隨琴聲去,意伴天地長,此刻時間隱去,如同隱入靜寂的夜色,沒有了“聽時心”,隻留下眼前永恆的此刻,隻見得當下的淡雲卷舒、蒼梧森森、湘水深深。


    “真僧不見聽時心”,歸於茫無涯際的生生節律中——這是中國藝術的至高理想。


    “四時之外”,是通往中國藝術微妙世界的不可忽視的通道。我的這本不成熟的近作,集中了我在藝術研究中關於時間問題的一些粗淺思考。在《南畫十六觀》序言中,我曾引用白居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小詩,並說,“我的這本書其實就是演繹這首小詩”。其實,那本書言猶未盡,本書再從時間問題入手,展拓這小詩的意味,探討傳統藝術在時間和歷史反思中所包含的深邃生命智慧。(圖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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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永恆在何處
    羅聘為何將老師置於綠天庵(芭蕉林)中?芭蕉是易“壞”的,他的老師一生的藝術就糾結於“壞”與“不壞”間。在金農看來,人的生命如芭蕉一樣,如此易“壞”之身卻要眷戀外在名與物,哪裡會有實在握有!所以,為人為藝要在虛幻的綠天庵中冷靜下來,著力發現“四時保其堅固”、不隨時變化的不“壞”之理。世界如幻夢,“長安卿相”們(為知識、欲望控制的人)隻知道追逐,而真正的覺悟者要在生滅中領略不生不滅的智慧。
    這不生不滅的不“壞”之理,是中國藝術的永恆情結。唐宋以來中國藝術有太多關於永恆的糾結,詩、書、畫、樂等,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關於永恆的作業。即使小小的盆景,或是方寸的印章,似乎也在訴說著不“壞”的念想。
    什麼是永恆?它當然與時間有關。一般理解的永恆,大體有三種:一是肉體生命的延長,所謂“芳齡永錫”,如歷史上有人煉丹喫藥,企圖延長生命;二是功名永續的念想,所謂“芳名永存”,英雄、權威、王朝、家族名望等追求,波詭雲譎的歷史往往是由這些念想策動的;三是歸於神、道、理的永恆法則,所謂“至道無垠”,這是絕對的精神依持。
    而唐宋以來藝林中人追求的永恆,根本特點是非時間的,總在“四時之外”徘徊。時間的綿長、功名的永續、終極價值的追求等,不是他們考慮的中心。他們追求的永恆,是關乎生命存在的基本問題:目對脆弱易變的人生,到藝術中尋找底定力量;身處污穢生存環境,欲在藝術中覓得清淨之所;為喧囂世相包圍,欲到藝術中營建一方寧靜天地;為種種“大敘述”所炫惑的人,要在當下直接感悟中,重新獲得生命平衡;等等。
    這“四時之外”的永恆,不是外在賦予的,而是在當下即成心靈體驗中實現的。像唐代禪宗一首著名法偈所說:“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像主,不逐四時凋。”這一“物”,非時非空,為萬像之“主”,不隨四時凋零;這一“物”,不是什麼永恆的物質存在、絕對真理,就是人心中存有的那一種從容優遊於天地間的感覺。
    不是追求永恆——物質的永遠占有、精神的不朽,而是追求永恆感。這永恆感,是中國藝術的崇高理想境界,幾乎具有“類宗教”的地位。本章從五個方面來討論這一問題:一說永恆在生生接續,這是中國藝術永恆感的最為基礎的觀念;二是無生即長生,超越生滅,纔能臻於恆常,這一思以來中國藝術發展有支配性影響;三是崇尚天趣,人工在分割,天趣即不朽;四是從生命價值方面說永恆,一縷微光,加入無限時空,便可光光無限,朗照世界,所謂一燈能除千年暗;五從文人生活行止方面說超越的境界,焚香讀易,茶熟香溫,將人度到無極的性靈天國中。

    第一章  永恆在何處


    金農弟子羅聘為他性格孤僻的老師畫過多幅畫像,有一幅畫金農於芭蕉林裡打瞌睡。金農題詩道:“先生瞌睡,睡著何妨!長安卿相,不來此鄉。綠天如幕,舉體清涼。世間同夢,唯有蒙莊。”(圖1-1)
    羅聘為何將老師置於綠天庵(芭蕉林)中?芭蕉是易“壞”的,他的老師一生的藝術就糾結於“壞”與“不壞”間。在金農看來,人的生命如芭蕉一樣,如此易“壞”之身卻要眷戀外在名與物,哪裡會有實在握有!所以,為人為藝要在虛幻的綠天庵中冷靜下來,著力發現“四時保其堅固”、不隨時變化的不“壞”之理。世界如幻夢,“長安卿相”們(為知識、欲望控制的人)隻知道追逐,而真正的覺悟者要在生滅中領略不生不滅的智慧。
    這不生不滅的不“壞”之理,是中國藝術的永恆情結。唐宋以來中國藝術有太多關於永恆的糾結,詩、書、畫、樂等,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關於永恆的作業。即使小小的盆景,或是方寸的印章,似乎也在訴說著不“壞”的念想。
    什麼是永恆?它當然與時間有關。一般理解的永恆,大體有三種:一是肉體生命的延長,所謂“芳齡永錫”,如歷史上有人煉丹喫藥,企圖延長生命;二是功名永續的念想,所謂“芳名永存”,英雄、權威、王朝、家族名望等追求,波詭雲譎的歷史往往是由這些念想策動的;三是歸於神、道、理的永恆法則,所謂“至道無垠”,這是絕對的精神依持。
    而唐宋以來藝林中人追求的永恆,根本特點是非時間的,總在“四時之外”徘徊。時間的綿長、功名的永續、終極價值的追求等,不是他們考慮的中心。他們追求的永恆,是關乎生命存在的基本問題:目對脆弱易變的人生,到藝術中尋找底定力量;身處污穢生存環境,欲在藝術中覓得清淨之所;為喧囂世相包圍,欲到藝術中營建一方寧靜天地;為種種“大敘述”所炫惑的人,要在當下直接感悟中,重新獲得生命平衡;等等。
    這“四時之外”的永恆,不是外在賦予的,而是在當下即成心靈體驗中實現的。像唐代禪宗一首著名法偈所說:“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像主,不逐四時凋。”這一“物”,非時非空,為萬像之“主”,不隨四時凋零;這一“物”,不是什麼永恆的物質存在、絕對真理,就是人心中存有的那一種從容優遊於天地間的感覺。
    不是追求永恆——物質的永遠占有、精神的不朽,而是追求永恆感。這永恆感,是中國藝術的崇高理想境界,幾乎具有“類宗教”的地位。本章從五個方面來討論這一問題:一說永恆在生生接續,這是中國藝術永恆感的最為基礎的觀念;二是無生即長生,超越生滅,纔能臻於恆常,這一思以來中國藝術發展有支配性影響;三是崇尚天趣,人工在分割,天趣即不朽;四是從生命價值方面說永恆,一縷微光,加入無限時空,便可光光無限,朗照世界,所謂一燈能除千年暗;五從文人生活行止方面說超越的境界,焚香讀易,茶熟香溫,將人度到無極的性靈天國中。


    一、永恆在生生


    中國藝術對永恆的追求,有一重要觀念:永恆在接續,在生生。在唐宋以來文人藝術發展中,這種觀念表現更為突出。這是由傳統思想嘉樹上綻開的花朵。
    《周易》講“生”,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繫辭下傳》);更講“生生”,《繫辭上傳》的“生生之謂易”,就是說生生不已、新新不停的道理。關於《周易》中“易”的解釋,歷史上影響較大的是“易名三義”(簡易、變易、不易)的說法。這“三義”也影響到人們對藝術本質的理解,唐宋以來文人藝術的核心精神幾乎可用一句話概括:藝術創造就是以簡易的方式,超越變易的表相,表現不易的生命真性。
    《莊子》講“化”,天地是永恆流轉的世界,“徒處無為,而物自化”。莊子有時將此稱為“大化”,“大化”即永恆,宇宙生命就是無始無終的化育過程。人的生命短暫而脆弱,既化而生,又化而死,唯有“解其天弢,墮其天帙”——解開人真實生命的外在束縛,順化自然,纔能獲得永恆。這種思想唐宋以來深深扎根到藝術的土壤中。
    傳統藝術中生生相聯的思想,與儒學的“孝”道也有關繫。“孝”道的核心,在生生的綿延。張祥龍先生認為,“孝不是一個抽像的美德概念,它裡邊蘊含著原本的時間狀態”。他關於孝的研究,就是通過對“姓”的思索,切入生生的邏輯,來說時間綿延的思理。孝,在時間之軸上展開,又不能以一維延伸的邏輯來看,孝的根本意義落實在:隻有生命主題的替換,沒有生命清流的斷竭,綿延無盡,生生不絕。
    生命是一種接力,它是中國哲學所深寓的樸素之理,也是中國傳統藝術所要彰顯的永恆精神。詩人藝術家對此有一些頗有意味的理解角度。


    (一)造物無盡
    藝術中談永恆,往往著眼點在如何解決生命缺場問題。唐宋以來文人藝術的努力方向,乃在交出一份生命不缺場的答卷。他們心目中的永恆,是一種主題可替換、生命不斷流的永續念想,藝術創造就要彰顯這一道理。
    秋葉將落盡,新綠會萌生,枯木不開花,籐蔓纏上來,開出一片好花,生命還是在綿延。看陳洪綬《橅古雙冊》中的《古木茂籐圖》,有莫名的感動,千年老樹已枯,卻有古籐纏繞,古籐上的花兒依枯樹綻放—— 一種衰朽中的生機,一首生命不滅的輕歌。(圖1-2)
    陳洪綬有《時運》詩說:“千年壽籐,覆彼草廬。其花四照,貝錦不如。”樹都會枯,然而花不會絕,這是有形的延續;更有“蘭雖可焚,香不可灰”的無形延伸。我們所見的世界,總是有衰朽,有枯竭,有替換,而生命卻在綿延,中國藝術家說生趣,說生生,就是說這不斷流的精神。宇宙乃真氣彌漫、生生不絕之世界,老蓮畫古籐纏繞老樹、嫩花綽約枯槎,畫的就是這不滅的精神。
    看盆景中的綠苔,石雖老,苔青青,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春供老枝,生命就這樣在延續。“生意”是中國盆景的靈魂。庭院裡,案頭間,一盆小景為清供,近之,玩之,勃勃的生機迎面撲來,人們在不經意中領略天地的“活”意,感到造化原來如此奇妙,一片假山、一段枯木、幾枝虯曲的干、一抹似有若無的苔,再加幾片柔嫩嬌媚的葉,就能產生如此的活力,有令人玩味不盡的機趣。盆景在枯、老之中,追求的是無可窮盡的活意。
    如家具、瓷器、青銅器鋻賞中的“包漿”(具體討論見第十一章),雖是舊物,但芳澤猶在,你去觸摸,似乎還能感受到前人的體溫,曾經觸摸過它們的代代主人已隱去,生命依然在延續,後來的人還能感受到前人的芳澤。
    園林營造中,深諳構園之理的人,喜歡購置舊園來重新整修,增植花木,點綴樓臺,人們看重的是其“舊氣”。計成《園冶》在談到“相地”時說:“舊園妙於翻造,自然古木繁花。”舊園中的老木新花,昭示著生命延續的天地之理。“因地制宜”,就包括生生綿延之理。造園,不是造一個新園,而是將天地自然之氣、古今綿延之理,接入我的生命中。
    這種藝術呈現方式,源於中國人對生命的獨特理解。“青山不老,綠水長流”,這是中國藝術的八字真言。石濤有詩雲:“山川自爾同千古。”說的是類似的意思。
    在很多詩人藝術家看來,宇宙是一生命實體,生命永遠不會缺席!一個人的生命過程,如同從觀眾席暫時走上舞臺,在經歷演出後,又返回觀眾席上,共同參與生命大戲的無限上演。運化如流,生生不絕。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光流逝,人無法控制,但生命在延續,櫻桃一年一年生,芭蕉的綠天庵年年還會打開。正像唐代懶瓚和尚詩所雲: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澗長流。臥籐蘿下,塊石枕頭。山雲當幕,夜月為鉤。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須何憂?水月無形,我常隻寧,萬法皆爾,本自無生。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青。


    “春來草自青”,一切都在延續,人不能以為自己缺席,假定這世界就不存在,水還會流,雲還在飄,山還會綠,生生接續,無有止息。(圖1-3)
    蘇軾《前赤壁賦》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造物無盡,生命無盡,人放棄占有的欲望,融入大化流衍節奏中,便有永恆。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說的就是這意思。這“情”,乃是生生相連的義脈,而不是物質的永遠占有。


    (二)亡既異存
    陶淵明人生哲學的主旨是對永恆的思考。“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遊斜川》),人生是不可挽回地疾速向終點移動的過程,他也是血肉之軀,也有生命不可久長的悲傷,但他認為,人生“有盡”,又可以說“無盡”。他在《自祭文》中說:“餘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寒暑逾邁,亡既異存……”此身已化(亡),作為一獨立生命,“化”代表其走向此生的盡頭,但“化”不等於徹底消失,而是“異存”——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所謂化作春泥更護花,加入另一種生命形式,另一種榮悴崇替中。他的“托體同山阿”(《擬挽歌辭三首》其三)也表達了類似的想法,一方面說人肉體生命的消歇,一方面說歸於大地懷抱、同於生生的永恆。(圖1-4)
    老子說:“谷神不死。”(《老子》第六章)歸於“谷神”,歸於永恆的大地懷抱,便有“不死感”——永恆的安寧。陶淵明詩雲,“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縱望宇宙,俯仰人生,將自我放在緬邈時空、放在宇宙的大循環中,永恆的安寧便在內心裡漸漸彌散開來,如大地一樣綿延伸展。這或許就是《周易》坤卦彖辭所說的大地胸懷——“坤厚載物,德合無疆”。


    (三)盈虛消息
    明末戲劇家、造園家祁彪佳在浙江紹興有寓山園,其所作《寓山注》,對園中每一處景點命名加以說明,可謂中國造園史上的經典文本。其中有一水榭景點以“讀易居”為名。他說:


    “寓園”佳處,首稱石,不盡於石也。自貯之以水,頑者始靈,而水石含漱之狀,惟“讀易居”得縱觀之。“居”臨曲沼之東偏,與“四負堂”相左右,俯仰清流,意深魚鳥,及於匝岸燃燈,倒影相媚,絲竹之響,卷雪回波,覺此景恍來天上。既而主人一切厭離,惟日手《周易》一卷,滴露研朱,聊解動躁耳!予雖家世受《易》,不能解《易》理,然於盈虛消息之道,則若有微窺者。自有天地,便有茲山,今日以前,原是培寸土,安能保今日以後,列閣層軒長峙乎岩壑哉!成毀之數,天地不免,卻怪李文饒朱崖被遣,尚諄諄於守護“平泉”,獨不思“金谷”、“華林”都安在耶?主人於是微有窺焉者,故所樂在此不在彼。


    這段話由園林營建實例,來體會大易“生生即永恆”的道理。祁彪佳指出,他造此園,不光是為了造一個物質空間來居住,造一處美麗風景來欣賞,而是為了造一個安頓自己生命的世界,在這裡體會“盈虛消息”的宇宙運演之理。
    這段文字討論了幾種追求永恆的方式,一是重物,祁彪佳認為,物不可能永在。唐李德裕愛園如命,集天下奇珍於平泉,放逐邊地,還不忘叮囑子孫保護好平泉,“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孫也。以平泉一樹一石與人者,非佳士也”,但平泉還是消失在茫茫歷史中。二是重名,這也無法永恆,歷史的星空閃爍著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最終還不是渺無聲息。然而,在此二者之外,確有一種永恆,“自有天地,便有茲山”,山川依舊,生生綿延。像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詩中所說的:“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盈虛消息,自是天道,代代自有登臨人。
    這位藝術家身坐“讀易居”,在這水石相激處,俯仰清流,意深魚鳥,讀天地之“易”數,體造化之機微,感受生機勃郁世界的脈動,“稍解動躁”——跳出得之則喜、失之則憂的欲望洪流。人生短暫,生命有限,加入大化節奏中,就會欣合和暢,這纔是真正的永恆。
    “所樂在此不在彼”:在此——獨特的生命體驗中;而不在彼——茫然的欲望追蹤裡。有限之生,可以有無限之意義。


    (四)杖藜行歌
    《二十四詩品·曠達》雲:“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尊酒,日往煙蘿。花覆茅檐,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此品說生命中的“曠達”情懷,談的是永恆問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的“古”,可從兩方面理解:就生命的有限性講,生生滅滅,生就意味著滅,誰人沒有大限日,然而南山千秋萬代還是巍峨自在;而就生命的無限言之,每一種生命都是永恆的,人加入生生接續的大化流衍中,便獲得真確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孰不有古”——人也可像巍峨南山一樣,自有千古。
    中國藝術家崇尚“曠達”的命意正在於此。放曠高蹈,達觀宇宙,人生既有限又無限,既短暫又綿長。傳宗接代的宗法延傳,是一種接續;人在體驗中加入大化流衍節奏,同樣可以獲得接續的力量。曠達,是關於生命接力的頓悟。
    古代士人推崇的杖藜行歌境界,便是這洞見永恆曠達情懷的體現。杜甫《夜歸》詩說:“白頭老罷舞復歌,杖藜不睡誰能那。”杖藜行歌代表一種瀟灑倜儻的人生境界。雖然滿蘊生命憂傷,雖然在人生競技場上成了折翅的鷹,但我仍可醉眼看花,狂對世界,卒然高蹈,放曠長嘯;我仍能以自己衰弱的身體,憑借支撐的藜杖,跳出率意的生命之舞。百年人照樣可唱千年調,短暫行照樣可存蒼古心。
    杖藜,是說人生過程的艱難,被折磨到力不能支;行歌,是說人生的曠達。盡管如此局促,如此淹蹇,淚水模糊了眼,重壓壓彎了腰,但我照樣可以歌嘯天地間!(圖1-5)


    二、無生即長生


    上引懶瓚說“萬法皆爾,本自無生。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青”,“萬法皆爾,本自無生”的思想,觸及傳統藝術永恆觀念另一個向度:無生。這是從蕩卻外在遮蔽方面說不朽的。
    無生,意思是不生不滅,也就是不以過程性時間觀看世界,要透過生滅表相,去觀照生命的真實。上文所說的枯籐老樹新花的創造,你說它生,樹已枯,你說它滅,老干上有了籐,有了花。它以生生滅滅為方便法門,來示現不生不滅的智慧。
    中國藝術荒寒寂寞境界的創造,與此也有關聯。如清戴熙所描繪的“崎岸無人,長江不語,荒林古剎,獨鳥空盤,薄暮峭帆,使人意豁”,就是以不生不滅的寂寞來照亮生命宇宙。
    無生哲學要說一個道理:不能僅從生的表相——活潑的樣態來看世界。春天是流動時間秩序中的一個片段,生機盎然也隻是生命呈現的一種表征,“春來草自青”,也意味著“春去群花落”,僅僅從過程性、從外在狀態上追求活潑生機,那是表面功夫。
    中國藝術要蕩去追求活潑面目的迷思,發現盈虛消息生滅過程中所蘊含的生命潛流,它執意追求的是:永恆的春天,永遠的綠色,不謝的花朵。老子所說的“常道”,其實就是這不謝之花。莊子所說的非死生境界(莊子將悟道的最高境界稱為“攖寧”,即無生無滅、無古無今境界),也是如此。佛學中有“無生法忍”的說法,即不生不滅的智慧。《維摩詰經》講“法常寂然,滅諸相故”,講“寂滅是菩提”的智慧。“寂靜門”(或稱“真如門”)與“生滅門”相對,從寂靜門走出的是不生不滅。
    唐宋以來中國藝術追求寂寞荒寒境界的創造,其實就是從“生滅門”走出,走入“寂靜門”——這是對千餘年來中國藝術創造產生重要影響的智慧法門。
    如中國藝術追求“生”趣,自魏晉南北朝以來經歷了饒有興味的變化。北宋前,人們多偏重從活潑角度看生趣,六法中的“氣韻生動”說、北宋人追求的“生趣”就屬此,其流風餘韻影響至今。五代北宋以來有另外一種生生觀念在滋生,後漸成主調。它不以追求氣韻生動、活絡動勢為重點,而在於超越變化表相,展現時間之外的永恆綿延,不是流動相狀(空間呈現)、流動過程(時間性)的展示,而是生生不絕精神氣脈(非時空)的表現,枯籐老樹、枯荷寒漵等看起來沒有“生趣”的意像,成為藝術中表現的對像,藝術家更願意在生滅之外追蹤一種不生不滅的精神,通過“無生”來體會生生相續的綿延。雲林藝術所體現的精神義脈,不是“看世界活”,而是“讓世界活”——蕩卻心靈的遮蔽,讓世界自在呈現。
    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彙考》畫卷二十著錄雲林《簡村圖軸》,作於1372年,為雲林晚歲筆。卞永譽當時還見過此圖,今已失傳。吳升《大觀錄》卷十七亦著錄此圖。依他倆的記錄,可知此圖大概:圖作暮靄山村之景,遠山在望,村落儼然,汀煙寺靄,在似有若無間,幽澹而有韻致。雲林題雲:“壬子十一月餘再過簡村,為香海上人作此圖。並詩其上雲:‘簡村蘭若太湖東,一舸夷猶辨去蹤。望裡孤煙香積飯,聲來遠岸竹林鐘。避炎野鶴曾留夏,息景汀鷗與住鼕。慧海上人多道氣,玄言漠密澹相從。’”圖上有與雲林同時代人(款“衍”,不詳其人)題跋:“湖頭蘭若人稀到,竹樹森森夏積陰。碧殿雲歸玄鶴去,上方風過暮鐘沉。映階閑花無生法,隔岸長松不住心。欲與能仁塵外友,扁舟重載作幽尋。”
    雲林的大量作品,的確能體現出“映階閑花無生法,隔岸長松不住心”的智慧。他的“本自無生”,是讓世界“萬法皆爾”。無生,纔能不為時間流動所激越,不為外在表相所牽擾,蕩滌遮蔽,讓世界依其真實而“自爾”——這是一種沒有活潑表相的活潑,即我所說的“讓世界活”。
    曹知白(號雲山水大家,他開闢的“天風起長林,萬影弄秋色。幽人期不來,空亭倚蘿薜”的畫境,影響了明代以來很多藝術家。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彙考》畫卷二十二著錄雲西《江山圖卷》,作於1352年,雲西款雲:“至正壬辰清和月,雲西老人曹知白寫贈同庵老友。”圖為僧人同庵所作。
    同庵題詩十首,其中第一首雲:“天地存吾道,山林老更親。閑時開碧眼,一望盡黃塵。喜得無生意,消磨有漏身。幾多隨幻影,都是去來人。”第三首雲:“生理原無住,流光不可攀。誰將新日月,換卻舊容顏?獨坐惟聽鳥,開門但見山。幻緣消歇盡,不必更求閑。”第五首雲:“身已難憑借,支離各有因。暫時連四大,終是聚微塵。萬籟含虛寂,諸緣露本真。從來聲色裡,迷誤許多人。”第九首雲:“一性原無著,何為不自由?隻因生管帶,故被世遷流。不識空花影,堪憐大海漚。但開清淨眼,明見一毛頭。”
    這些題畫詩,將佛理與藝術中“無生”法的聯繫說得很清楚:生理原無住,流光不可攀,被“世流”所遷,終非長久之計。“無生”,是超越時間、追求永恆的大法,是融合山林、會歸天地之法,除卻熙熙攘攘、來來去去的慌亂,屏蔽外在目的性追逐,人與自我、他人,乃至天地間一草一木的隔閡全然打開,生命如縷縷白雲在浩渺天際中飄蕩。在此境中,便有了長生,有了永恆。雲西老人一片蕭瑟景,說的是無住心,以不生不滅法,圖寫生命的清明。
    明代吳門藝術也重這“無生”法。瀋周曾給唐寅小像題贊語說:“現居士身,在有生境。作無生觀,無得無證。又證六物,有物是病。打死六物,無處討命。大光明中,了見佛性。”其中“在有生境”“作無生觀”二句,是對唐寅藝術很好的概括。(圖1-6)
    唐寅題瀋周《幽谷秋芳圖》詩雲:“乾坤之間皆旅寄,人耶物耶有何異。但令托身得知己,東家西家何必計。……摘花卷畫見石丈,請證無言第一義。”“請證無言第一義”,禪門以不有不無、不生不滅的智慧為第一義諦,唐寅一生的花鳥、山水、人物之作,多在證此“第一義”。
    文徵明說唐寅:“曾參石上三生話,更占山中一榻雲。”三生,指過去生、現在生、未來生。“石上三生話”,指超越生生變滅的永恆追求,如一拳頑石,冷對世界的生滅流轉;“山中一榻雲”,在當下的活潑,在融入大化洪流中的俯仰。
    文徵明這聯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文人藝術的精神旨趣:突破生生滅滅的表相,通過寂寞荒寒境界的創造,懸置外在遮蔽,雖身在一榻之中,卻可讓生命的雲霓縹緲。


    三、天趣即不朽


    在生生、無生之外,中國藝術又從效法天地、超越知識的生命體驗說不朽。
    傳統藝術的永恆觀念,與“天趣”的追求密切相關。“天趣”,說到底就是一種同於天地不朽的趣味。追求“天趣”,大巧若拙,乃放棄對時間的知識計量,去契合永恆流轉的宇宙生命節奏。何謂藝術?在中國人看來,在一定程度上,藝術就是通過人類之手,創造出與世界密合為一體的形式。高明的創造者,會將這雙手留下的“人”的痕跡抹去。
    中國園林以“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天趣為創造綱領,規避人工秩序,超越時間束縛。園林中曲曲的小徑,隨意點綴的雜花野卉,將溪水和岸邊野意裹為一體的駁岸,還有那若隱若現於林木中的雲牆,更有隔簾風月借過來的漏窗、便面等,都是為了表現這種“天趣”。綠意的彌漫,苔痕上階來,濕漉漉地連成一片,如進入千古如斯的世界。
    瓷器追求“雨過天青雲破處,者般顏色作將來”的境界,瓷器是人“做”出來的——將顏色“做將來”,將形式“做將來”,但“做”卻不能露出“做”的痕跡,“做”得像沒有“做”過一樣,“做”得像“雨過天青雲破處”一樣。欣賞瓷器,也在欣賞一種化入天地的智慧。沒有人工痕跡,也就意味淡去作為知識性的時間記錄。
    “天趣”是篆刻的最高法則,明趙宧光說:“天趣流動,超然上乘。”清袁三俊說:“天趣在豐神跌宕,姿致鮮舉,有不期然而然之妙。遠山眉,梅花妝,俱是天成,豈俗脂凡粉所能點染!”黃士陵說趙之謙得天趣之妙:“近見趙叔手制石,天趣自流而不入於板滯。”印章的美,是一種加入大化的美,斑駁陸離,天趣爛漫,如經造化之手摩挲,囊括歷史的迷離風色,凝聚世界的雲影天光。
    中國藝術強調外師造化,不是“效法”外在自然,與西方的模仿說有本質區別。所謂“造化”,就意味著在“化”中“造”——化入天地生命節奏中的創造,無始無終,生生不息。藝術活動的根本,與其說為了彰顯自我,倒不如說為了毫無痕跡地加入天地秩序中。
    老子說:“萬物作焉而不辭。”(《老子》第二章)莊子說:“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莊子·知北遊》)四時變化有清晰的秩序,天地運演有明快的節奏。中國藝術說生生,說的是一種秩序性的存在,但這種秩序,在很大程度上體現在超越人工秩序、契合生生節奏上,重在“不辭”“不議”,不以知識的時間觀去分隔,不以人為的秩序論去規範,這是唐宋以來藝術發展的重要法則。
    在唐宋以來的文人藝術看來,四時行焉,百物興焉,這是自然的節奏,我們將時間知識化、抽像化、目的化,就遊離了自然的本旨,也失落了“四時”的真意——失落了“天趣”。時間不是扮演著破壞性角色的對像,而是因為人被表相世界俘獲,被知識描述的歷史俘獲,脫離了“天”的節奏,而跌入“人”——知識分別的時間觀念中。人們失落對永恆真義的理解,是由對時間的誤解所造成的。
    “時間”的概念,是近代從日語中翻譯過來的。古代中國人說“時”,說“時節”,雖然有節序,但並不強調其“間”的特征。“無際”的時間觀在古代中國很有影響力,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中國人以流動、綿延的目光看世界的思維方式。在藝術中,時間不是抽像化的概念,而是體驗生命延續性的切入點。
    中國藝術所言“天趣”,從另一角度看,其實就是真趣,是本心的發明。超越知識,呈現真實的體驗境界,以“天”的方式存在,故而不朽。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牟復禮(Fredrick W. Mote)說:“中國文明不是將其歷史寄托於建築中……真正的歷史……是心靈的歷史;其素是人類經驗的瞬間。隻有文藝是永存的人類瞬間唯一真正不朽的體現。”這是中國藝術的獨特思想。
    真實的體驗即不朽以來文人藝術的基本堅持。李流芳《無隱上人庭中有枯樹根綴以雜花草蒙茸可愛因為寫生戲題一詩》雲:“山中枯樹根,偃蹇蝕風雨。久與土氣親,生意於焉聚。隨手植花草,蕃息如出土。月下垂朱實,春羅剪紅縷。或苔如錯繡,或籐如結羽。紛然燦成致,位置疑有譜。吾畫能寫生,寫生不寫形。此景良可惜,吾手亦不輕。以畫易此景,請言平不平。世人不貴真,貴假貴其名。吾畫能不朽,此景有衰榮。莫言常住物,隻許供山僧。”這首詩說“吾畫能不朽”的道理,李流芳一生的藝術就是為了追求“不朽者”。他談了兩層意思,一是表面衰榮的自然,根源處有一種生生不已的精神,一種不朽的東西。二是說自己的體驗是唯一的,此景有衰榮,吾畫能不朽,景物在變化中,而我畫的是自己真實的生命體驗,畫的是對生生無盡世界的體驗,不隨時間變化,所以不朽。
    李流芳在《題怪石卷》中也談到類似的觀點:“孟陽(按:指鄒之嶧)乞餘畫石,因買英石數十頭為餘潤筆,以餘有石癖也。燈下潑墨,題一詩雲:‘不費一錢買,割此三十峰。何如海嶽叟,袖裡出玲瓏。’孟陽笑曰:‘以真易假,餘真折閱矣。’舍姪緇仲從旁解之曰:‘且未可判價,須俟五百年後人。’知言哉!”
    長蘅與孟陽為終身好友,孟陽也是書畫高手,二人這則笑談,其實說的是當下生命體驗的永恆特點。五百年後,當下存在早已響沉音絕,然而,看石,石應在;圖寫這一拳頑石的畫可能也在,即使不在也無妨。畫摹石成,石因畫顯,石中畫裡記載一段曾經的雲水故事,一段意度繾綣,就鐫刻在無形的歷史星空中。外在的物哪裡會不朽,人造的藝術品也不會無限存在,唯有天趣在胸,真意盎然,便可和光同塵,可勝金石之固。
    明李日華題畫詩雲:“水覆茏蔥樹,雲封灑落泉。獨來還獨往,疑是地行仙。”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雖非神仙,卻似神仙,自可千秋不朽。這種不朽觀,與那種功利性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說法不同,強調當下心靈的悅適,天地博大,生命如一粒微塵,如果能心歸造化,志在天趨,就有不朽之業。李日華有詩雲:“山中無一事,石上坐秋水。水靜雲影空,我心正如許。”我心蕩漾,即有天趣,即是永恆。
    陳洪綬《戲示爭餘書者》詩談到筆墨生涯不朽的問題,其雲:


    吾書未必佳,人書未必丑。人以成心觀,謂得未曾有。爭之如攫金,不得相怨咎。請問命終時,畢竟歸誰手?功業聖賢人,亦有時而朽。筆墨之小技,能得幾時久?愛欲歸空無,豈能長相守!


    這位命運坎坷的藝術天纔認為,古往今來那些帶有“愛欲”的不朽之說,都是妄念,人離開世界,如花兒謝落,即使名字、作品、功業還會被人念及,但你已無法感受這種綿延。一切都是“亦有時而朽”,沒有恆在。
    藝術哪裡是追求不朽之地,隻是予人頤養情性之所。就像戴熙所說的,“煙江夜月,萬頃蘆花,領其趣者,唯賓鴻數點而已”,藝術家的心靈,如點破歷史星空的縹緲孤鴻影,沒有有限與無限、綿長與短暫的計量,隻有心靈的優遊。
    這“天心浩蕩”的境界,反映出“天趣”(天之趨勢),乃不朽之業也。


    四、一朝風月下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禪家所推崇的最高悟道境界,也是中國藝術崇高的審美理想。當下此在的人,站在萬古以來就存在的風月裡,沐浴清暉,也彙入無量光明中。一入無量,無量為一,光光無限,此謂不朽之業。這是從人生存價值方面說不朽,它是傳統藝術不朽觀念的又一向度。
    傳統藝術的發展,是由“詩性”推動的。被稱為“孤篇壓全唐”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這唐詩中最美的篇章,在一定程度上呈現的就是生命圓滿、彙入無量光明的智慧。
    詩分,前八句為,“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扣住春、江、花、月、夜五字,說江邊一個春花爛漫月夜發生的故事,是詩思之由來,交代了時間、地點,更創造出一種屬於自我體驗的獨特生命時空。江水千古流,鼕去春又來,江邊的春花又開了,年年如此,永遠如此。而我來了,此時此刻我所面對的世界,由我心靈體驗出,它是獨特的、唯一的,不可重復。詩通過個人獨特的體驗,說超越凡常和瑣屑的道理,說這江邊夜晚所發生的永恆故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八句為,對著一輪明月,幾乎用“天問”的方式,發而為月與人的思考:這個江畔什麼人最早見到月,江月什麼時候開始照著人。時間無限流轉,人生代代轉換,這是變;而這一輪明月,年年來望,世世來望,都是如此,這是不變。詩思在過去、現在、未來中流轉,在變與不變中流轉,來究竟一種終極道理。
    上面說作為類存在物的人的命運,下面具體到思婦與遊子的個性遭遇,談人生的漂泊。“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裴回,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這十句為,寫由月光逗引所產生的兩地相思,從思婦角度說如江水一樣綿長、像江花爛漫清月朗照一樣美好的思念情意。人類因有情,纔形成世界,“願逐月華流照君”——願意隨著這月光去照亮你痛苦的心扉,有了牽連,生命纔有意義,這牽連的情感,如清澈的月光一樣純潔光明。
    最後十句從遊子角度寫思念,寫“春半不還家”的“可憐”。然而詩並沒有落在憂愁和悲傷中,詩人穎悟道,生命不光是等待,更應如春花怒放一樣展開。“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春將盡,月西斜,蹉跎了時光,也就滅沒了春江花月夜所賦予的生命美好。如果那樣,真如陳洪綬晚年之號所言:“悔遲”。“不知乘月幾人歸”,真正能歸於永恆故鄉、到達理想境界的人,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落月搖情滿江樹”,由時間流動、美好稍縱即逝所漾起的人的飽滿生命狀態——如圓月一樣的生命狀態,纔是最為重要的。
    詩人其實是在說,如果讓春江花月夜所激越而來的純潔璀璨的生命之光,彌漫於人的整個生命空間,將會有不一樣的人生。詩所執念的永恆,就在自我當下生命的“圓滿”中。《春江花月夜》這首詩,這“神一樣的存在”,這青春之歌、永恆之歌,形成一種力量,引領並推動著這個王朝向浪漫、飽滿的盛唐世界行進,也給後世人們帶來無窮的美好和精神力量。
    它所鉤沉的正是“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蘭亭集序》)的晉人風度——對飽滿生命感的珍視。蕩出時間,並非遁入消極空虛,恰恰相反,它是對人生命價值、生命底力的發現。
    李白《把酒問月》詩也帶有這樣的節奏,詩的最後六句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今夜,我在這清溪邊、明月下,流水中映照的明月,還是萬古之前的月,小溪裡流淌的水,還是千古以來綿延不絕的水。明月永在,清溪長流,大化流衍,生生不息。隨月光灑落,伴清溪潺湲,人就能加入永恆的生命之流中。詩中強調,人攀明月不可得,如果要“攀”——追逐,古來萬事東流水,隻會空空如也。月光如水,照古照今,照你照我。萬古同一時,古今共明月。月光長照金樽裡,永遠搖曳在人自由的心空中。
    類似唐代詩人的詠嘆在後世縷縷不絕。《二十四詩品·洗練》有雲:“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清張商言說:“‘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餘謂以禪喻詩,莫出此八字之妙。”禪之妙,詩之妙,在這永恆之思中。不是追求永恆的欲望恣肆(如樹碑立傳、光耀門楣、權力永在、物質的永續占有等),而是加入永恆的生命綿延中,從而實現人的生命價值。
    瀋周的《天池亭月圖》題詩極有思致:“天池有此亭,萬古有此月。一月照天池,萬物輝光發。不特為此亭,月亦無所私。緣有佳主人,人物兩相宜。”人坐亭中,亭在池邊,月光瀉落,此時藝術家作亙古的思考,時空綿延,以至無限,他在當下體驗裡達到時空彌合,古與今合,人與天合,人融於月中、水裡,會歸於無際世界。月光如水,喚醒人的真性,“人物兩相宜”,成一體無量之宇宙。
    瀋周《中秋湖中玩月》詩雲:“愛是中秋月滿湖,盡貪佳賞亦須臾。固知萬古有此月,但恐百年無老夫。鴻雁長波空眼眥,魚龍清影亂眉須。人間樂地因人得,莫少詩篇及酒壺。”當下此在的圓滿,就是永恆。
    在中國藝術中,不朽,須從憂傷處說;圓滿,要從殘缺裡看。中國傳統藝術總是籠著一種淡淡憂傷,其實是攸關生命資源短缺的哀吟。從《詩經》、楚辭、《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感喟,到阮籍、王羲之等的生命憐惜,莫不傳遞出歲月飄忽、生年不永的憂傷。“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無數人撫摸天地風物而黯然神傷;“我卒當以樂死”,痛快語中也有無盡憂傷。唐宋以來的詩文藝術,以種種智慧,結撰這生命資源短缺的哀曲,陽關三疊的無奈、梅花三弄的淒美、瀟湘八景的悵惘、落日空山的徘徊,無不透出這樣的音調。
    松將朽,石會爛,滄海桑田,一切都會變,存在就說明它將不在,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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