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走進羅斯金
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是19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期(Victorian Era:1837-1901)富盛名的學者、藝術評論家和美學家,被譽為“維多利亞時代的大師”(Great Victorian)Leon,Derrick Lewis.Ruskin:The Great Victorian.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49:xi.Landow,George P.Ruski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p.16.“美的使者”(Messenger of Beauty),與托馬斯·卡萊爾、馬修·阿諾德等人並稱為“維多利亞時代的聖人”(Victorian Sage)。美國布朗大學研究維多利亞時期的學者喬治·P.蘭多認為,羅斯金影響了自己所處時代的藝術、社會環境、經濟學、教育、工藝美術、建築等領域,甚至從生態學等視角出發論及了政府責任。
Landow,George P.The Aesthetic and Critical Theories of John Ruskin.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p.5.他博學多纔,飽讀詩書,在寫作時遊刃有餘地引用阿奇博爾德·艾利森(Archibald Alison)、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詹姆斯·達菲爾德·哈丁(James Duffield Harding)、威廉·哈茲裡特(William Hazlitt)、威廉·霍爾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席勒(Schiller)、亞當·斯密(Adam Smith)、溫克爾曼(Winckelmann)等人的作品。而且,他對當代人的影響也頗為廣泛,遍及藝術、美學、文藝批評、建築、工藝美術與教育等諸多領域。他對藝術的深刻解讀、極強的文本閱讀與剖析能力、辛辣的社會評論,以及對人類生活品質的推崇等都給我們極大的啟迪。
羅斯金著述頗豐,其《全集》(The Works of John Ruskin)有39卷之巨。主要美學思想論著五卷本《近代畫家》(Modern Painters)集中體現了他的繪畫美學思想。《建築的七盞明燈》(The 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三卷本《威尼斯之石》(The Stones of Venice)則體現了他的建築美學思想。以上作品是本書在研究其美學思想時的主要參考文本。另外,他關於“崇高”這種美學範疇的論述散見於諸多作品中。後文的論述也會包括這些作品中的相關章節。
羅斯金的美學思想絕不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玄學思辨。他對後世的影響也絕不僅限於美學和藝術方面的價值。他的社會批評以及對人類存在價值、思想境界、道德修養、人類與自然界和上帝關繫的終極追問也將是本書的研究重點。此部分論述多來源於他的以下著作:《給未來者言》(Unto This Last)、《普雷特利塔》(Praeterita)等。
本書共有五章。章將羅斯金重新置於他生活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聯繫當時的文化歷史語境,解讀其多重身份,並剖析他美學思想中的多個側面及其來源。第二章重點論述其宗教思想的變化,因為這纔是影響其美學思想的深層原因。第三章著眼於他的繪畫美學思想,比較他與同時代流行的美之觀點的異同,探討了類型美、活力美,揭示出深層的福音派類型說。第四章關注他在不同時期的崇高觀,並指出各個時期的宗教觀念是這些崇高觀形成的深層原因。第五章以《建築的七盞明燈》為主要研究文本,探討了羅斯金提出的建築藝術七大原則。
在進入正文之前,有必要回顧一下國內外有關羅斯金生平和思想的論述。
研究現狀
國外
羅斯金涉獵領域豐富,思想不斷變化,在不同時期針對不同美學問題有不同看法,因此在國外影響廣泛,單傳記就有若干版本。影響的當推威廉·科林伍德(William Gershom Collingwood)的《羅斯金生平》Collingwood,William Gershom.The Life of John Ruskin.London:Methuen & CO.LTD,1911.(1911年)和庫克(E.T.Cook)的《羅斯金生平》Cook,E.T.The Life of John Ruskin.London:George Allen & Company,LTD,1912.(1912年)。兩個版本出版年份隻相差一年,分別對羅斯金生平經歷、教育背景、宗教信仰和思想變化進行了詳細論述。科林伍德深刻剖析了羅斯金的諸多身份:詩人、藝術批評家、先知、異教徒、社會評論家等,並解讀了他在不同時期不同作品的撰寫主題。庫克則按時間順序將羅斯金生活的地點、重要事件、撰寫或出版作品、主要觀點展現在讀者面前,非常豐富、全面。20世紀中期,德裡克·利昂(Derrick Lewis Leon)出版了備受學界贊譽的羅斯金傳記——《羅斯金,偉大的維多利亞人》Leon,Derrick Lewis. Ruskin:The Great Victorian.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49.,用細膩的筆觸,將羅斯金的個人悲劇與公眾生活娓娓道來,從嶄新視角仔細解讀了其作品。這部1949年出版的作品一直被視為研究羅斯金生平的標準傳記。此外,約翰·布萊德利(John Lewis Bradley)的《羅斯金入門》介紹了羅斯金生涯及作品,Bradley,John Lewis.An Introduction to Ruskin.Boston:Houghton Mifflin,1971.約翰·亨特(John Dixon Hunt)的《更寬的河流:羅斯金生平》則詳細敘述了羅斯金的個人生活及其對風景的敏銳體悟。Hunt,John Dixon.The Wider Sea:A Life of John Ruskin.New York:Viking,and London:Dent,1982.
在學術領域,關於羅斯金思想的研究數不勝數。針對其美學思想的研究始於鮑桑葵(Bernard Bosanquet)。在《美學史》一書中,他將羅斯金的藝術思想視為19世紀英國近代美學的重要成就,將其稱為近代“表現主義”執牛耳者。Bosanquet,Bernard.The History of Aesthetics.London/New York:Macmillan,1892. 他詳細剖析了羅斯金的“美的純粹性”、“自然美與藝術美之間的關繫”、“美與有用”、“美與情感表現的綜合”、“崇高”、“丑”、“情感誤置”(Pathetic Fallacy)、“想像理論”[包括“聯想性想像”(Imaginative Associative)、“洞察性想像”(Imaginative Penetrative)和“凝思性想像”(Imaginative Contemplative)]、“匠人的機械性與藝術家的創造性之間的區別”等概念,並結合羅斯金之前以及同時期學者的觀點進行了比較評述。不過,鮑桑葵並未十分關注羅斯金思想中對美學與道德緊密聯繫的強調。實際情況是,羅斯金在論述任何美學問題與範疇時,都習慣將其上升到道德層面,並將之與其自身的宗教觀念聯繫起來。在《建築的七盞明燈》前言中他就說過,任何普世法則都是倫理與道德方面的法則,一切實際法則也都是對道德法則的解讀。Ruskin,John.The 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New York:J.B.Alden,1885,pp.11-14.可以說,鮑桑葵僅關注羅斯金思想的藝術和美學價值,並未深刻把握其深層內涵。
英國著名藝術批評家、美學家羅傑·弗萊(Roger Fry:1866-1934)在《視覺與設計》Fry,Roger.Vision and Design.New York:Meridian Books,1955,pp.16-38.中指出,羅斯金像是一位衛道士,認為想像力必須為道德服務,藝術須發揮道德教導作用,弘揚善行、阻止罪惡。這一評價符合羅斯金的核心思想,但是弗萊的評價似乎偏貶義。對他來說,一件藝術作品的形式比內容更重要,視覺特征遠勝其主題內容。他還認為藝術領域不應強調道德責任,而應表現脫離“真實存在束縛”的生活;藝術家應該通過色彩與明暗等形式上的安排,表達思想感情。從這種唯美觀出發,自然無法解讀羅斯金思想中對宗教和道德的側重。
與弗萊同年出生的意大利著名美學家貝奈戴托·克羅齊(Benedetto Croce:1866-1952)曾在《美學》(Aesthetic)一書中指出,羅斯金關於美學範疇的闡述是空泛、枯燥無味的(prosaic),其“美學思想貧乏,缺乏連貫性和繫統論證,遵循的隻是自然的合目的說與神秘的直覺說”。Croce,Benedetto.Aesthetic:As Science of Expression and General Linguistic.New York:Transaction Publisher,1995,p.333.“羅斯金的性情氣質完全與哲學家類型相反,散文精彩而隨性,其中充斥著以自我為中心的夢想、反復無常的善變和隨想。”Croce,Benedetto.Aesthetic:As Science of Expression and General Linguistic.New York:Transaction Publisher,1995,p.334.“羅斯金如藝術家一般的超常感知力和他的宗教信仰緊密相連。人們應該將其作品當作藝術品來欣賞,但它們並不具有哲學價值。”從羅斯金的作品頗具散文特質,並非一個完整、嚴密、繫統的理論體繫來說,這一點確實如此。他還指出,羅斯金所謂美的“觀照能力”(Theoretic Faculty)Ruskin,John.Modern Painters.Vol.II.New York:Merrill & Baker,1897,p.12.與智力或感情的運用完全不同,是來自於“神性目的的顯現”。Croce,Benedetto.Aesthetic:As Science of Expression and General Linguistic.New York:Transaction Publisher,1995,p.334.“自然美是上帝刻於其作品上的印記。”(The signature of God upon his works.)Ruskin,John.Modern Painters.Vol.II.New York:Merrill & Baker,1897,p.37.換句話說,自然美是未被人類雙手觸及的,遠超出人類藝術家能力之外的上帝傑作。人類隻有懷著純粹的心緒,通過凝神觀照,纔能感悟這種自然美。可見在很多方面,克羅齊對羅斯金的評價非常深刻。羅斯金本人確實沒有構建嚴密美學體繫的願望。他著作多廣,用語古雅,並非遵循嚴格的邏輯推理,時而偏愛散文式的直抒胸臆,時而又有情緒激烈的無情批判。另外,他的美學思想確實如克羅齊所說不似完整嚴密的體繫,而是一個始終變化的過程,甚至關於同一範疇在不同論著中他也曾表達過前後矛盾的觀點。克羅齊所謂“自然的合目的說與神秘的直接說”“神性目的的顯現”實際上已經接近了羅斯金思想的精髓——宗教思想。
意大利批評家裡奧奈羅·文杜裡(Lionello Venturi:1885-1961)在《藝術批評史》中指出,羅斯金認為藝術家在創作時要遵循“愛的原則”(principle of love),憑借“真摯的感情”(sincerity of feeling),充分表達心緒性情(states of temper)和道德情感(the moral feeling)。Venturi,Lionello.History of Art Criticism.New York:E.P.Dutton & Co,1936,p.183.塵世的藝術家們始終領悟和感受著自然之美。這種能力來源於“古老的宗教之根”,是“狂喜狀態中宗教情感與自然的神秘交融”。“有了真摯的宗教情緒,藝術就會自然而然地創造出來”。Venturi,Lionello.History of Art Criticism.New York:E.P.Dutton & Co,1936,p.181.接著,藝術家的雙手將自己親身經歷的神性狂喜之情注入作品之中,而其作品作為媒介,又會將同樣純粹、熱烈的情緒傳遞給欣賞其作品的觀者。可見,文杜裡強調了羅斯金藝術思想的宗教來源和道德追求。此外他還指出,羅斯金認識到“視覺抽像原素”(abstract elements of visionVenturi,Lionello.History of Art Criticism.New York:E.P.Dutton & Co,1936,p.184.,如色彩、光線)在繪畫中的獨立價值,認為他“次賦予造型方式一種歷史性內容,將它們從技術層面提高到審美層面”,從而將“視覺素轉化為特定歷史條件的像征”。他認為“明暗的方法與抽像性真實的科學探討相一致,而色彩的方法則與藝術想像的自然、自由、靜穆以及恰當的處理相一致”。Ruskin,John.Lectures on Art Delivered before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in Hilary term.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875,p.147.另外,他還將羅斯金美學思想中的宗教因素與浪漫主義傾向聯繫起來,並將其視為“浪漫主義批評的”,認為他“在藝術批評史中永久占據著一席之地”Venturi,Lionello.History of Art Criticism.New York:E.P.Dutton & Co,1936,p.186.,這一評價非常客觀。
之後一些學者受當時社會思潮的影響,嘗試從美學或藝術以外的維度闡釋和解讀羅斯金思想。在這種背景下,R.H.威倫茨(Reginald Howard Wilenski:1885-1975)掀起了又一輪研究熱潮。在1933年出版的《約翰·羅斯金——對其生平以及著作的進一步研究》Wilenski,Reginald Howard.John Ruskin:An Introduction to Further Study of His Life and Work.London:Faber & Faber Limited,1933,pp.220-225.一書中,他用實證方法證明了羅斯金對當代藝術的影響,並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分析其各時期的精神狀態,認為羅斯金患有精神分裂癥。羅斯金後期確實被精神病所困擾,但是威倫茨的做法顯然絲毫未從理論高度把握其美學思想,隻是迎合了當時的社會思潮,有嘩眾取寵的嫌疑。另外,羅斯金豐富的美學思想和觀點並不能簡單地歸結為精神分裂癥。
20世紀50年代以來,羅斯金美學思想凸顯了新的社會和文化意義。在這一背景下,匈牙利藝術史家阿諾德·豪塞爾(Arnold Hauser:1892-1978)在《藝術的社會史》一書中指出:“在羅斯金之前,人們從未清晰地認識藝術與生活的有機聯繫。毫無疑問,他率先將藝術以及藝術趣味的衰落解讀為整體文化危機和病癥。”Hauser,Arnold.The Social History of Art,Vol.II.New York:Knopf,1952,pp.820-822.“He (Ruskin) was indubitably the first to interpret the decline of art and taste as the sign of a general cultural crisis.”他指出,作為維多利亞時代藝術與文藝評論家,羅斯金敦促人們從相關的社會、經濟和政治語境中理解和感知藝術,並強調藝術應引起廣泛關注,因為它對社會存在與文化發展至關重要。其實這一點是包括他在內的所謂“維多利亞聖人們”都關注的問題,如馬修·阿諾德。
1961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約翰·羅森伯格(John D.Rosenberg)撰寫的《暗化的玻璃:羅斯金天賦的肖像》Rosenberg,John D.The Darkening Glass:A Portrait of Ruskins Genius.New York & Lond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1,p.xi.。這本書敘述了羅斯金的研究生涯,可讀性極強。作者被譽為“當代羅斯金研究之父”,而這部傳記也預示了當代羅斯金研究熱潮的興起。
1985年,喬治·P.蘭多(George P.Landow)在《羅斯金》Landow,George P.Ruski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p.12.一書中對這位美學家的所有作品進行了全面評述和總體研究,指出應將他作為符號學家進行解讀。而他的另一部著作《約翰·羅斯金的美學與批評理論》更是20世紀70年代羅斯金研究的重要成就之一。Landow,George P.The Aesthetic and Critical Theories of John Ruskin.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p.35.蘭多將羅斯金置於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化、社會和歷史語境中,細致繫統地研究其美學思想,分別剖析了他身上的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影響,探討了他的“如畫”(picturesqueness)、“類型美”(typical beauty)、“活力美”(vital beauty)、“崇高”(sublime)等概念。該著作行文流暢、通達易懂、內容豐富、立論確鑿,是理解羅斯金美學思想的重要論著。此外,他還論述了羅斯金的福音派信仰、信仰危機等心路歷程,指出其在美學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除羅斯金之外,蘭多還詳細研究了維多利亞時代、其他學者和“聖人”,創建了網站 http://www.victorianweb.org/,分哲學、宗教、科學、技術、視覺藝術等板塊,繫統論述了這一時代的人物及其思想。
此外,上文提到的約翰·布萊德利還編輯了《羅斯金:批評遺產》Bradley,John Lewis.Ruskin:The Critical Heritage.London,Boston,Melbourne and Henley:Routledge & Kegan Paul,1984,p.xii.一書,將1843年至1900年間關於羅斯金作品的評論文章收集成冊。另有一些學者側重論述羅斯金對現代設計、建築、工藝美術與教育等領域的影響。鋻於本書不側重這些方面,此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