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放在我們面前的這部厚厚的著作是閻吉達同志在完成了《貝克萊思想新探》(復旦大學出版社1987 年版)後撰寫的又一部力作。閻吉達同志長期來從事英國經驗論哲學的教學和科研工作,為了深入地把握英國經驗論哲學演化的脈絡,他研究的視野從不囿於一隅,而是擴展至整個西方哲學史,對從古希臘哲學至當代西方哲學的發展線索了然於心,然後由博返約,在占有大量手資料的基礎上,精研英國經驗論哲學,其見解見諸文字,提挈綱維,開示蘊奧,宛然成一家之言,屢屢得到同道的好評。
如果說,西方哲學史是一個巨大的思想寶庫的話,那末,英國經驗論哲學則是這一寶庫中引人注目的藏寶櫃之一,而在這個藏寶櫃中,休謨的思想猶如一顆碩大無比的鑽石,發射出耀眼的光芒。記得懷特海曾把全部西方哲學看作是柏拉圖思想的注腳,而雅斯貝爾斯則干脆把那個產生偉大思想的時代稱之為“軸心時代”,仿佛以後時代的哲學家就像詹姆士筆下的那隻松鼠,隻知道圍繞一棵樹而不停地奔跑下去。這裡顯然有著誇張的熱情。平心而論,西方哲學史是由一連串大思想家的名字構成的,他們是:柏拉圖、亞裡士多德、奧古斯丁、托馬斯·阿奎那、笛卡爾、休謨、康德、黑格爾、尼采、胡塞爾、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誰又能談論哲學史而把這些名字撇在一邊呢?在這一連串名字中,休謨是特別令人矚目的,這不僅因為休謨是英國經驗論哲學的集大成者,就像黑格爾是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一樣,而且休謨以無比明晰透徹的思路把整個經驗論哲學引向,從而也為以後哲學的發展指明了一條走出迷津的道路;這不僅因為休謨以懷疑論者的姿態審視了傳統哲學提出的一繫列重大的問題,通過對因果關繫的必然性的否定,從根本上摧毀了傳統形而上學大廈的基礎,使同時代的一大批哲學家陷入迷茫和恐慌之中。那種情形很容易使我們聯想起席勒筆下的華倫斯坦公爵夫人的擔憂:哦,我的丈夫!你總是在營造營造,已經高出了雲表,依然在想更高更高,全不念到這狹隘的地基不能支持那眩暈飄搖的營造。
休謨的懷疑主義不僅把康德從萊布尼茨—沃爾夫式的溫馨的獨斷論的迷夢中驚醒過來,從而影響了整個德國古典哲學的發展,而且也為肇始於孔德的現、當代的實證主義思潮和濫觴於羅素、維特根斯坦、摩爾等人的語言哲學打開了思路。休謨的影響是無與倫比的。記得雅斯貝爾斯曾經說過,任何一個偉大的哲學家都通向哲學本身,這句話同樣適合於休謨。
然而,更願意沉湎於直覺和思辨中的中國哲學界在潛意識中有一種對英國經驗論哲學,尤其是休謨哲學的漠視。要明了這一點,隻要看看我們的出版物就行了。對休謨研究的手、第二手的資料的翻譯是如此之少,研究的專著和論文又是如此之少,這和休謨在西方哲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是完全不相稱的。根據目前已有的中文資料,很難完整地勾勒出休謨的整個理論形像。在這種情形下,閻吉達同志的這部專著的出版就具有重要的意義。
這部專著雖然篇幅較大,但讀來卻無松散冗長的感覺,反倒留下了這樣一個很深的印像,即它是作者一氣呵成的。作者撰寫它雖歷經數載,但它似乎是一個突然降生的嬰兒,顯示出整體的生命感。至少在以下這些方面,這部專著給我們提供了極為有益的啟示。
,倡導了對重要哲學家進行全面的個案研究的方法,胡適認為,研究哲學要臻於既能拿斧頭又能拿繡花針的境界是很困難的。所謂“拿斧頭”,就是從大處著眼,對整個哲學史了然於胸,並能作出肯切的批評;所謂“拿繡花針”,就是從小處著眼,能對一個哲學家或某一個哲學問題,作出細致深入的分析。胡適自己治學,既能“拿斧頭”,編寫《中國哲學史大綱》,又能“拿繡花針”,撰寫《章實齋先生年譜》和《戴東原的哲學》,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在我國的西方哲學史研究中,一個令人擔憂的現像是:“拿斧頭者”居多而“拿繡花針者”偏少。誠然,當我們在欣賞一幅畫時,從總體上把握這幅畫的結構是必要的,然而,對它的細節的把握也是必不可少的。忽視了圖畫的細節,我們對整體畫面的領悟也必然會失之浮泛和粗淺。在今天,如何進一步深化對西方哲學史的研究?我們認為,對重要的哲學家進行全面的個案的研究是一條重要的途徑。
閻吉達同志的這部專著對休謨進行了全面的研究,這一研究既集矢於休謨的基本哲學思想,又廣泛涉及他的政治、經濟、歷史、倫理、美學和宗教學說,使讀者對休謨的整個思想有一個全面的了解。事實上,不了解休謨的其他思想,也不可能對他的哲學思想有透徹的領會,因為一方面,休謨對其他學問的研究都是以其哲學思想作為出發點的;另一方面,其他學問的研究又進一步深化了他的哲學思想。值得注意的是,閻吉達同志對休謨的研究,不光涉及他的全部學說,而且涉及他的性格、氣質和整個生活經歷。他在愛丁堡大學的中途輟
學和孜孜不倦的自學生涯,他謀取教授職務的多次失利和生活上的一度困阨,他在《人性論》出版上的挫折和追求真理的無限勇氣,他在學術研究上的真知灼見和在獲取巨大成功後表現出來的庸人氣息,他的獨身和對社交的廣泛興趣,他對盧梭的真誠和因盧梭的忘恩負義而引起的巨大的痛苦和憤慨……,所有這些生活中的經歷和軼事,連同休謨的學說一起,向讀者展示出一個有血有肉的哲學家的形像。寫到這裡,我們會很自然地聯想起薩特在對歷史人物的研究中所倡導的“前進—逆溯”的方法。按照這一方法,我們的研究不但要揭示出歷史人物生活的社會條件、時代背景和階級歸屬,而且要揭示出他們生活中的“微分”和種種偶然的事件,以便完整地再現出歷史人物的光彩。閻吉達同志的專著在這方面做出了可貴的嘗試。
第二,把對休謨的研究和對整個西方哲學史的研究結合起來。閻吉達同志從不把休謨看作一個遊離於西方哲學史發展的、抽像的和自我封閉的點來進行研究,他既注重對休謨本人思想的考察,又主張把休謨的全部思想放在歷史的流變中來剖析其承上啟下的關繫和歷史地位。比如,在分析休謨關於兩種知識的理論時,作者既分析了休謨的先行者培根、笛卡爾、斯賓諾莎、萊布尼茨、洛克等人的知識理論對休謨的影響;又論述了休謨的知識理論對康德、維特根斯坦、石裡克、卡爾納普、波普爾等人的巨大影響。又如,在論述休謨的倫理思想時,作者對它和霍布斯、卡德沃思、坎伯蘭、洛克、克拉克、莎夫茨伯利、曼德維爾、哈奇森、巴特勒、貝克萊等人的倫理思想作了類比研究,從而清楚地展示了休謨倫理思想的起源、本質和熱點問題,使讀者對其倫理學說在整個西方倫理學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獲得一個清晰的概念。這種論述方法歷史感強,分析透徹,說理細致,極易吸引讀者的注意力並引起讀者的共鳴。第三,對休謨思想的評價注重科學性,不作蹈空之論。在以往的休謨哲學的研究中,存在著一種從當時英國階級鬥爭的狀況和哲學中的兩條路線的鬥爭出發,簡單地去評價休謨哲學的傾向。閻吉達同志認為,這種簡單化的做法必然導致對休謨研究的誤導。他主張,對休謨的哲學、政治、經濟、歷史、倫理、美學和宗教思想的積極的和消極的因素要作出歷史的、全面的、實事求是的分析,既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和方法,又要防止簡單化。在深入鑽研有關資料的基礎上,他還提出了一些新的見解。如許多哲學史家(包括我國出版的西方哲學史方面的教科書)都認為《人性論》是休謨在法國完成的,閻吉達同志通過對休謨書信的深入研究,指出《人性論》中的“論知性”和“論情感”的部分是在法國完成的,而“道德學”則是在休謨返回英國後完成的,從而糾正了史家的一個錯誤。在對休謨各方面思想的評價中,這部專著不但切中肯綮,而且多有新見,從中可以見出作者深厚的功底和學術上的涵養。
綜上所述,對於有志於西方哲學史研究的同道來說,閻吉達同志的這部著作是值得一讀的。當前,在商業大潮的衝擊下,能坐住“冷板凳”而致力於學術研究的人愈來愈少了。然而歷史早已啟示我們,一個民族的真正繁榮是離不開學術和思想的助力的。我們殷切地希望,有更多更好的學術作品問世,為我們的現代化營造一種高雅的、充滿希望和活力的精神氛圍。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