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於我而言,這是一項真實而又奇幻的研究。
2015年11月底,我到北京大學儒學研究院從事博士後的研究工作。次年2月下旬,春節返校,我參加了由合作導師干春松先生在人大國學院開設的《周易》讀書班。以研*孔、注疏為主,兼及古今各家易說。每周一次,每次一卦。我去的時候,已經讀了兩年。此後又讀了一年多,直到2017年6月,纔把卦爻辭的部分讀完。
我本科聽過謝金良教授的課,研究生又上過劉康德教授的課,對《周易》有一些基本的了解,但還沒有老老實實地讀過注疏。與卦爻辭的正式照面,讓我產生了很大的困惑。傳統易學的根本邏輯是王夫之所謂的“像辭相應之理”,即“有什麼樣的卦爻像就要什麼樣的卦爻辭與之相呼應”(朱伯崑)。由於卦爻辭是確定的,於是這個問題又轉化為如何從卦爻像推出卦爻辭的問題。為此,傳統易學提供了很多解經體例,大處講是“取像”“取義”和“爻位”。爻位又包含“當位說”“中位說”“應位說”“承乘說”“往來說”等。漢代以後,易學家又先後提出了“互體說”(鄭玄)、“卦變說”(虞翻)、“一爻為主說”(王弼)、“錯綜說”(來知德)等等。這些體例並非出於一個自洽的邏輯繫統,在具體運用中,可能是互補的(用不了A的時候,可以用B,且兩者不矛盾),也可能是矛盾的(同一個像,從A看是吉,從B看是兇)。體例的發明,本來是為了解釋卦爻像與卦爻辭的一致性。但事實上,體例的運用很多情況下是遷就卦爻辭的。采用哪一種體例,不是出於體例之間的優先級考慮,而是出於卦爻辭解釋的實際需求。用哪種體例可以導出這個卦爻辭,就用哪一種。並且,新體例的提出,也是為了更好解決既有體例無法解決的情況。然而,倘若體例的選用隻是根據解釋的需要,而不是出於某種秩序或必然性;且在既有體例解釋不好的情況下,又可以發明新的體例以適應具體的需求(推到,甚至可以設想為每一句卦爻辭分別訂制一種解釋方案),果如此,解釋的標準與意義何在?從同情的角度,我們可以說,正是因為《周易》“不可為典要”,故“不可一例求之”(孔穎達)。但從文本解釋的角度看,解釋原則不具有一貫的解釋力這是不大好接受的。其結果,就是對文本本身的繫統性的一種否定。不但我有這方面的困惑,讀書班的師友也多有這個困惑。它刺激了我尋找新的解釋可能性。
我加入的時候,剛好讀到了《明夷》卦。這一卦很特殊,六五爻有“箕子之明夷”,《彖傳》又提到了箕子和文王。歷史上還有人討論,初九爻是誰的故事,九三爻是誰的故事。這讓我很是好奇,六爻會不會都有歷史人物的故事呢?於是,我花了兩周時間詳細考察了《明夷》卦。借助現代學者對“明夷”的重新發現,疏通了卦爻辭的字面意思;又通過辨析過往學者關於各爻故事的指認,依托《史記》和孔子“殷有三仁焉”的提法,考證了各爻背後的歷史敘事,寫成了篇文章《〈明夷〉的主旨與歷史敘事》(後以《〈明夷〉的敘事本義與義理闡釋》為題發表)。其間,我還發現六爻的敘事並不是孤立的,從初爻到上爻還滿足了歷史發生的順序。這個發現非常重要,它成為了我後續研究的一個基本抓手。不但可以為卦爻辭的解讀提供時間線索,也為諸說的判定給出了一個一致性的標準。考察《明夷》的時候,我發現《同人》卦也可以從這個角度去深挖。故又花了一兩周時間寫了《〈同人〉的主旨與歷史敘事》(後並入《〈周易〉武王克商事》)。以上大約是2月底、3月份的事。這時的寫作完全是試驗性的,但結果讓人興奮。
隨著考察的深入,我發現卦爻辭的敘事是相互關聯的。於是,我不再一一考察每一卦的歷史敘事,轉而以事件為中心,整合諸卦作綜合性的考察。4月,我完成了《〈周易〉帝乙歸妹考》。它的完成對我觸動很大。自此以後,我堅信《周易》卦爻辭大部分都是歷史敘事。隨後,又寫了《〈周易〉文王初年境遇考》《〈周易〉伐鬼方考》《〈周易〉太姒考》《〈周易〉文王受命稱王考》等。至6月上旬,完成了約15萬字的稿子。初次結集之後,次呈交部分師友請教。後又進一步寫了《〈周易〉文王征伐考》《〈周易〉武王克商考》《〈周易〉周公考》三篇,以及《文王年表初定》,形成了“九考一表”的基本規模。
我從一開始以為有一些卦爻辭是歷史敘事,到學期中認為大部分卦爻辭是歷史敘事,到學期末確信所有卦爻辭都是歷史敘事,這一解釋觀念是在不斷的自我懷疑中逐步強化的。此前的考察是圍繞歷史事件來安排的,沒有涉及所有卦爻辭。但作為一種完備的解釋原則,它需要有能力對所有卦爻辭作出類似的解說。並且,這一解釋思路下的卦爻辭與傳統易學的認識如此格格不入。作為一種可能的解說,就必須站在它的基礎上對易學史的演進作出可理解的說明。為此,我提出了一個三部計劃:一《考》,二《注》,三《論》。《考》是為了保證它的具體性和可靠性,《注》是為了保證它的普遍的解釋效力,《論》是為了與傳統易學作出歷史的銜接(涉及文本性質的轉變、易傳繫統的生成、易學傳統的演進等問題)。
於是,在7、 8月間,我對六十四卦卦爻辭一一作了考察。至8月中旬,完成了《注》的初稿。9月至10月初,恰好在我30歲生日之前,完成了“緒論”的初稿(不是那部《論》)。至此,前兩部的初稿完成了。至於第三部《論》,自覺學力與思考皆有不足,就暫且擱置了。那個學期剩下的時間,我又看了一些書,反復驗證這一解釋的可行性,並對《注》作了兩次修改;17年2—3月間,對《考》作了一次修改;5月,對這一研究作了較為繫統的反思,寫了《現代〈易經〉研究的理念、方法及其局限》《論〈周易〉本事》《〈周易〉歷史敘事的史學意義》三篇文章(後兩篇已並入本書的“緒論”)。至此,這一工作告一段落,我又轉向了孔門後學的研究。
《周易》卦爻辭的研究,真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探索經歷。我對著卦爻辭,就像看一部偵探小說,一步步尋找線索,一點點拼接碎片,一層層揭開謎底。此間不時迸出的新奇想法,一次次引發思想上的興奮點,讓我的探索不能自已。文王史事的考察和心境的體貼,使我對聖人之為聖人的憂患而素樸的生命有了真切的感受。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從古老而隱晦的文字間走了出來,我能感受他呼吸間的憂患,感受他抉擇時的艱難。由此,我更能理解,文王之所以能夠成為周代文明的精神像征;也更能理解,孔子在向擊磬襄學琴的時候,何以能夠通過琴曲的研習,體認到作者的生命情態,終指認出文王的名字!這恐不是虛構的想像,而是以文本遺存為中介、以誠敬之心為擔保的生命與生命之間的自然感契。當然,這對我而言乃是一種“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境界。我所能做的,隻是懷有盡可能的真誠,去勉力追尋文字間的蛛絲馬跡,作出嘗試性的探索。在此期間,我一直處於半隱居的狀態。這段經歷,現在想起來還是那麼心潮澎湃。把它記錄下來,也是為了一種紀念。
此後數年,我帶著研究成果參加了幾次會議,2016年8月下旬,在中華孔子學會的年會(貴陽孔學堂)上,發表了《〈周易〉帝乙歸妹考》。12月中旬,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哲學與文化研究中心訪學期間,參見了一次國際會議,發表了《〈周易〉周公考》,引起了不小反響。主持人黃敏浩教授提到,若我的解釋可以成立,整個易學史都要重寫;鄭宗義教授興致很高,結合新儒家的思想,作了很長時間的評論。本場討論一結束,曾誦詩女士就向我約走了稿件,後來發表在中心學刊上,2017年9月,在復旦大學上海儒學院首屆年會上,我發表了《“〈周易〉本事”之發現及其方法》(即《論〈周易〉本事》),次對我的研究作了比較繫統的介紹,反響非常強烈,與會學者多有溢美之詞。2020年11月底,承李尚信教授邀請,我參加了山東大學易學中心舉辦的“《周易》古經本義及其解讀方法”研討會。此次會上,我的研究成了重點討論的對像,被安排在個環節。學者輪流發言,從方法到結論,對我的研究提出了全面的質疑和尖銳的批評。我很榮幸,有這麼多專家開始關注並反思我的研究。但遺憾的是,我在會上沒有好的機會對學者的批評作繫統的回應。閉幕式上,我跟各位師長開玩笑說,等小書出版之後,再來請大家批評。
一直以來,我的研究得到了很多師友的幫助和鼓勵。首先當然是來自干老師和《周易》讀書班。我的想法經常拿到讀書班上討論。大家一開始以質疑為主,漸漸了解我的思路之後,也就樂於聽我的解法。以至於後來,我去香港訪學缺席了兩周,群裡就有人催我回去,說卦爻辭太難理解,都在等我回去聽我的解法呢!這當然是玩笑話,但這種被掛念的感覺,很好。2017年6月,我的研究告一段落,讀書班也剛好結束了。那天,師友們在群裡炸開了,認為我的解法可以成為一家之言,還起了個名字叫“《周易》何氏學”(此前有人提過,但這次更嚴肅)。在朝夕相處的師友之間,此說能夠作為一種可能的解釋而被接受,對我而言是莫大的鼓勵。實際上,我的想法初來自讀書班的啟發,沒有它就不會有這個研究。工作以後,我還時常想起這個讀書班。
2016年6月,個結集本,我曾發郵件給丁耘教授,請他指正。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不到一小時就得到了回復,他說這個研究非常重要,並向我約稿,希望可以在他主編的叢書中出版。這個肯定讓我很受用。2017年春,我把稿子給王中江教授看,他認真地建議我在方法論上作一個總結,以便可以推廣到其他經典的研究上。我後來的三篇總結性文章,一定程度上是受此啟發而作的。當然,也有很關心我的師友對我的研究表達了困惑和批評。不被自己在意的人所理解,這種感覺很不好,但想一想似乎也很自然:一來,解釋思路實在過於離奇;二來,似乎對作為哲學經典的《周易》有很大的破壞性(其實,所謂的“破壞”在古史辨易學那裡已經完成了,在此之後,無視各種挑戰而直接返回傳統意見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接下來要做的應該是在揚棄基礎上的重建)。讓人感到寬慰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東西在慢慢改變。從一開始的詫異,到漸漸的熟悉,甚至開始同情,是需要時間的。
子曰:“後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帛書《要》)我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但每次讀到這一句,不免有所感慨。孔子在他的時代,想要從一本卜筮之書去探尋文王之道,他的做法甚至不被身邊的弟子所理解。現在,我又把《周易》作一部史書看,逐字逐句還原它的史實,看上去好像是要自絕於整個易學史傳統。但這並非是我有意為之,而是這一研究帶著它內在的某種必然邏輯,把我引向了這樣一個讓我深感窘困的境地。我對它的接受前景,是比較悲觀的。2016年,我曾預言這一研究五年之內無人問津。現在,五年之期已至,情況比預想中的要好一些。近年來,已經有學者開始關注它。這是它的幸運。
本書部分內容曾以論文形式在刊物上發表:《〈明夷〉的敘事本義與義理闡釋》,《周易研究》,2017年第6期;《〈周易〉周公考》,《中國哲學與文化》第15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周易〉所見太姒的事跡——兼論〈大雅·思齊〉的史實與宗旨》,《雲南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周易〉所見文王征伐的歷史敘事》,《思想與文化》2019年第1期;《〈周易〉所見“伐鬼方”的歷史敘事》,《人文雜志》2019年第4期;《〈周易〉所見“帝乙歸妹”的歷史敘事》,《東方哲學》第14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論〈周易〉歷史敘事的史學意義(附文王年表初定)》,《現代儒學》第8輯(商務印書館,2021年);《〈周易〉所見文王受命稱王的歷史敘事》,《新經學》第7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這些文章能夠發表,得益於編輯部和學界同仁的開明和寬宥,在此謹致謝忱。
今年6、 7月間,我對書稿作了一次修訂,改變了個別卦爻辭的解讀,表述上也作了一些潤色。若與已發表的論文有所不同,請以本書為準。定稿之後,郭永秉兄審讀了全書清樣,糾正了不少訓詁的疏誤,並指出了一些問題。高瑞傑兄通讀了全書,糾正了不少文字和文獻問題。兩位的深情厚誼,我銘記於心。
本書的出版,得到了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的資助。孫向晨院長和我的導師張汝倫先生雖然不認同這一研究思路,但都很關心本書的出版。林暉教授在申請出版資助方面提供了很多幫助。謹向學院各位先生表示由衷的感謝!
2021年7月23日
在我的意識中,《周易》卦爻辭已經與文王的生命融為一體了。但若抽身出來,這一解法,究竟是恢復了卦爻辭的本來面目,抑或隻是出於我對商周之際的典範意義和典範生命的一再確認,而在無意之間釋放了它在另一維度上的可能的解釋空間?主觀上,我傾向於前者;但客觀上,又何可確證?直如莊生之與蝴蝶,是莊生夢為蝴蝶歟,抑蝴蝶夢為莊生歟?欲辨而不可得矣!或許,對於經典解釋而言,一種充分自信的解釋,當它置身於連綿不絕的解釋史的時候,能夠作為一種可能性而存在,不至於因內部的缺陷而自我否定,已是極大的幸運了。
2021年10月23日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