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所要討論的核心問題,是那種被人們視為西方文明人所特有的行為方式。本書所涉及的問題很簡單,今天所謂“文明人”所特有的行為方式,對西方國家的人來說並非與生俱來。倘若今天西方國家的文明人能夠回到過去,比如封建的中世紀,那麼他所看到的正是在今天被他斥為“不文明”的那些社會中習以為常的。他從自己所處社會的過去階段得到的印像,肯定會與他在當今西方國家之外那些封建社會中所看到的人的行為方式相去無幾。由於個人的喜好和所處環境,他可能時而會被這一社會雖未開化但卻無拘無束、充滿歷險的生活所吸引,時而又會對遇見的“野蠻”風俗、肮髒和粗魯感到厭惡。不管他對自己的“文明”作何理解,他肯定會非常清楚地感到,在西方國家歷史上已屬過去的這一階段,同任何一個已達到當今西方文明程度的社會相去甚遠。
這一事實對於許多人來說是顯而易見的,再次提起也許會顯得多此一舉。然而,它卻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在西方國家中,這一“文明”的演變是怎樣進行的,表現在什麼方面,其原因和動力又是什麼?對於這個問題,誰也不能同樣理所當然地說,現在活著的幾代人已經對此認識得很清楚了,盡管這對於了解人的自身來說非常重要。
這便是本書所希望解決的主要問題。
為了便於理解,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對所提出的這些問題作一番鋪墊,我認為有必要先探究一下德國和法國對“文明”這一概念的理解及評價的差異。這便是本書章的任務。這樣做或許會使“文化”和“文明”概念之間的對立不再顯得那麼生硬和理所當然。同時,這樣做或許還會有助於德國人從歷史角度去理解法國人和英國人的行為;當然,也會有助於法國人和英國人從歷史角度去理解德國人的行為。終,這一做法也將會有助於闡釋文明進程中某些典型的現像。
為了接近主要的問題,首先要對西方國家人的行為和情感控制如何從中世紀逐步演變而來有個清楚的了解。有關這方面的描述是第二章的任務。這一章試圖用簡潔的方法盡可能做到生動、形像,以便有助於人們理解文明的心理進程。就我們今天所達到的歷史思維水準來看,要了解這樣一個已經綿延數代的心理進程,也許會顯得過於大膽和不切實際。至於西方國家歷史發展中所能觀察到的人的心理狀態變化是否循著一定的規則和方向發展,我們既不能從純理論的角度,也不能從抽像的推測來判斷。隻有對歷史材料進行一番檢驗,纔能知道正確與否。因此,沒有了解這些形像的材料之前,在這裡不可能對全書的結構和要旨作一番簡略的說明。本書的結構和中心思想是在對歷史事實進行不斷觀察、不斷檢驗以及不斷地用以後觀察到的東西對以前的看法進行修正這樣的過程中逐步形成的。隻有把這本書看作一個整體,纔能更好地理解其每一部分,更好地理解其結構和方法。為了便於讀者理解,這裡隻需羅列幾個問題即可。
在第二章中可以看到許多例子。這些例子就像一些快鏡頭,在短短幾頁中便展現了幾個世紀以來,在同一生活範圍內人的行為標準是如何逐漸朝著某個特定的方向發展的;展現了人們如何就餐、如何就寢,又是如何與別人發生爭鬥的。在這樣或那樣一些日常事務中每個人的行為和感受逐漸地發生了變化,逐漸地走向了“文明”,隻有歷史的經驗纔能明確地闡述“文明”這個詞的真正含義。歷史經驗向我們展示了羞愧和難堪在“文明”的過程中起著如何重要的作用。社會的好惡標準發生了變化,於是,由社會培養起來的不快和恐懼也隨之發生了變化。人的恐懼心理的社會起源是文明進程中的核心問題之一。
還有很多問題都與這一點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繫。在文明的進程中,兒童的心理結構及其行為與成年人的距離越來越大。這就是為什麼有的民族和族群顯得“幼稚”和“年輕”,而另一些則顯得“成熟”和“年長”的關鍵所在。我們用這些比喻所要試圖說明的,是這些社會在不同類型、不同階段的文明進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差別。這是另外一個問題,它已超出了這本書的討論範圍。第二章中的許多例子和解釋非常清楚地說明: 今天經常引起心理學家和教育學家深思的所謂西方社會的心理“成熟”過程,正是個人的文明進程。社會所經歷的幾百年的文明進程,體現在文明社會中每一個正在成長的人身上,他們從小就程度不同地、機械地經歷著個人的文明進程,每個人都在這一過程中取得了或大或小的成就。所以,如果把文明社會中成年人心理的起源與“文明”概念的社會學起源割裂開來的話,這種“心理”便無法理解。根據某一種“社會學起源的基本原則”,每個個人在他短暫的歷史中都再一次經歷了他所處社會漫長歷史的全部過程。
第三章的任務是讓人們了解這段漫長歷史中的某些過程。這一章占了本書剩餘部分的大部分篇幅。本書剩餘部分試圖弄清,在某些有著明確界限的範圍內西方國家的社會結構為什麼會在其歷史發展的過程中不斷發生變化,這一變化又是如何進行的。同時,作為對這些問題的回答,第三章及其後部分還對同一範圍內西方國家的人的行為標準和心理狀態所發生的變化進行了描述。
比如,人們可以從中看到中世紀早期的社會環境: 大大小小的城堡比比皆是,即便城市的居民點也是封建式的。當時的城市中心是由騎士階層的城堡和客棧組成的。關鍵在於究竟是哪些錯綜復雜的關繫促進了被我們稱之為“封建制度”這樣一種東西的形成。這部分還試圖指出一些“封建化的機制”。人們可以從中了解到,在原來布滿城堡的地方如何慢慢地興起了城市自由手工業者和商人的集居地以及一繫列規模宏大、富比王孫的封建宮廷。在騎士階層的內部越來越明顯地形成了一個上層階級,他們的住宅既是宮廷抒情詩和普羅旺斯抒情詩指12和13世紀法國普羅旺斯地區的抒情詩。譯者的中心,也是講究“宮廷禮儀”式的交往和行為的中心。如果說這本書的開頭通過大量的例子介紹了符合“宮廷禮儀”的行為準則,從而描述了人們心理狀況變化的概況,那麼在這部分中便可以了解到這種行為方式的社會學淵源。
又比如,人們還可以看到,被我們稱作“國家”的早期形式是怎樣慢慢形成的。前面已經講到,“專制主義”時期,在“禮貌”的口號下人的行為非常明顯地朝著一個新的標準發展。今天,我們是用從“禮貌”一詞繁衍出來的“文明”來稱呼這種行為標準的。為了說明文明的進程,有必要先了解專制主義政權以及專制主義國家是怎樣形成的。不僅是反思給予的啟示,對現實的一繫列觀察也使我們接近了這樣的推測: “文明”行為的結構與西方社會“國家”的組織形式之間的關繫極為密切。如果換一個角度提問的話,那就是: 中世紀早期甚為松散的社會為什麼會變成一個內部基本保持和平,武裝起來一致對外的、被我們稱作“國家”的社會?中世紀早期,西方國家領土的真正主人是一群大大小小的騎士。究竟是哪些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繫使這樣一個如同散沙的社會合並成越來越大的地區,並處於一個比較穩定、集權的統治機器之下的呢?
如果去研究每一個歷史的起源,似乎繁瑣而又不甚必要。但是,因為每一種歷史現像,諸如人的行為或社會機構確實都有其“形成”的過程,所以作為對它進行闡述的思維方式,絕不能簡單地滿足於人為地將這些現像從它們自然的、歷史的發展中抽像出來,抹去其運動和發展的特性,並把它們視作與其形成和變化過程全不相干的靜態組織。並非出於任何理論上的偏見,而是經驗本身促使我們去探尋那些能夠引導我們的意識既避開“靜態觀點”的暗礁,也避開“歷史相對主義”的漩渦的思想方法和途徑。前者傾向於把一切歷史活動看成是無運動、無過程的;後者則僅把歷史看作一種不斷變更的過程,而不去研究這種變更的規律和歷史構成的規則。而這些卻正是本書所致力研究的問題。研究社會起源和心理起源的目的是揭示歷史變化中的規律、其必然的過程和具體的機制。在研究的過程中可以為許多今天看來異常復雜甚至難以解答的問題找到簡潔而又準確的答案。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本書也對“國家”的社會起源進行了研究。研究的根本目的在於找出其形成的歷史,這是一個“權力壟斷”的問題。馬克斯·韋伯早就像下定義似的指出,對人體實行暴力壟斷的也是被我們稱之為“國家”這樣的社會機構。這本書試圖說明,暴力的使用這樣一個具體的歷史過程是如何從自由競爭的騎士的特權逐漸發展為國家機構的集權和壟斷的。事實表明,對於我們過去這段歷史中所形成的壟斷趨勢的理解,並不比對我們今天所處歷史階段形成的強大的壟斷趨勢的理解來得更容易,但也不會更困難。還有一點也是不難理解的,即隨著對人體實行暴力的壟斷的形成,隨著與之相關的各種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繫的樞紐的形成,影響個人的整個社會機制發生了變化,以社會的好惡標準來使個人體現出社會性的這一作用方式以及在個人生活中起著重要作用的恐懼方式也都發生了決定性的變化。
後,作為這本書的總結,“文明論綱”再一次強調了社會結構變化和人的行為、心理結構變化之間的關繫。對於前面許多在描寫具體的歷史過程時隻是簡略地提到過的東西,在這一部分中都進行了詳細的論述。比如對由於羞愧和難堪而產生的恐懼心理的概論,它是對前面所描述的生動的歷史材料的理論性總結。另外,對為什麼正是這種類型的恐懼在文明的發展過程中起著特別重要的作用也作出了解釋。同時,還對“超我”的形成、“文明”人心理中自覺與不自覺的情感衝動作了一些說明。怎樣來理解歷史的進程;怎樣來理解所有的進程都是由許多個別的人的行為所造成,而在這些進程中產生或形成的機構及組織又並非出自某個個人的安排和計劃,諸如此類的問題得到了回答。後,讀者在這本書的“展望”中還能看到過去的認識和今天的經驗是如何融為一體的。
本書提出的問題牽扯到許多方面,可以說是包羅萬像,這些問題不可能在本書中全部解決。
本書標示了一個至今還很少有人矚目的研究範圍,並為搞清這些問題邁出了步,其他這方面的研究應該緊跟而上。
對於在這一研究過程中產生的許多問題和觀點,我有意識地未加深究。憑空設想出一套文明的普遍理論,然後再來檢驗其是否與經驗相符,這並不是我的初衷。對我來說迫切的任務是,首先要找回某一領域內失去了的進程的觀念以及人的行為變化的觀念,然後要使人們對導致這一變化的原因有所了解,後纔是收集在這一研究過程中所形成的理論觀點。如果能為這方面的思考以及進一步的研究打下一個比較穩固的基礎,那麼這本書就達到了它所預期的目的。為了逐步地解決在這一研究過程中產生的諸多問題,需要許多人的共同思考和各個學科分支的合作(這些學科分支在今天經常被人為的界限隔開)。這些問題涉及社會學和歷史研究的各個分支,同樣也涉及心理學、哲學、人種學和人類學。
這一問題的提出,很少源於狹義的科學傳統,而更多源於我們的生活經驗,源於從迄今為止西方國家文明所經歷的危機、變化過程中所得到的經驗,以及想了解“文明”究竟意味著什麼這樣簡單的需要。在研究過程中,我既不認為我們的文明行為方式是全人類所可能具有的行為方式中的,也不認為“文明”的生活方式是壞的和日趨沒落的。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是在逐步發展的文明過程中所出現的一繫列困擾。但我們還不能說已經完全明白我們為什麼而苦惱。我們感覺到,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我們被卷入了某種復雜的情況,這種情況是那些還沒有達到我們這一文明水準的人所無法認識的。然而,我們也知道,這些不太“文明”的人也常常為他們自己的煩惱和恐懼所折磨,而這些是我們無法或者至少是無法像他們那樣去感受的。假如人們了解了文明的進程究竟是如何發展的,那麼對於這些問題也許會看得更加清楚一些。不管怎麼說,這是促使我寫這本書的許多願望中的一個。文明的進程和自然現像沒有多大的差別,它們就在我們中間和周圍形成。就像中世紀的人對自然現像一無所知那樣,我們現在對文明的進程也知之甚少。但是,將來有一天等到人們對這些進程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也許就能有意識地對它們加以引導。
在整個研究過程中,我不得不學會在很多問題上改變自己原來的想法。我也隻能讓讀者慢慢地去熟悉許多不常見的觀點和表達方式。我對社會進程的本質,對“歷史發展的必然過程”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以及它們與心理發展之間的關繫有了更加清楚的認識。社會起源和心理起源、情感控制和本能的形成、外部強制與自我強制、難堪的界限、社會的實力、壟斷的必然過程以及其他一些概念反映出了這些情況。一般認為,對於顯而易見的新事物,必須要用新的詞彙來表達,而我則盡可能地少用新詞彙。
關於這本書的主題就講這些。
在我進行這一研究以及為此進行一繫列必要的準備工作時,曾得到過許多忠告和支持。我希望借此機會向所有曾經幫助過我的人和機構表示衷心的感謝。
在阿姆斯特丹施托恩基金會的資助下,我纔有可能充實我為爭取大學教授資格而寫的論文。這篇論文是研究法國貴族、王權和宮廷社會的。本書就是在此基礎上寫成的。我感謝該基金會,同時也感謝阿姆斯特丹的福利達教授和巴黎的伯克勒教授,感謝他們對我在巴黎工作期間所表現出的關心和友好。
我在倫敦工作期間曾經得到倫敦奧伯恩基金會的慷慨資助。我向該基金會,特別向倫敦的金斯貝格教授、劍橋的洛伊教授和倫敦的文學碩士A·馬科韋表示衷心的感謝。假如沒有他們的幫助,這本書就無法寫成。同時我也感謝倫敦的曼海姆教授提供的幫助和建議。後我還要感謝巴黎的哲學博士吉塞勒弗洛伊德;劍橋的雙重哲學博士布勞恩;劍橋的醫學博士格呂克斯曼;芝加哥的哲學博士羅森赫伯特以及倫敦的邦威特等各位朋友對我提供的幫助,在與他們的交談中我曾得到過某些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