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自選集的篇,是請讀者回首歷史的往昔,對早期儒學之“過化”做一個人類學式的檢視。因早期儒學重在“自我教化”與“為仁由己”,導致了非強力推進型的、如墨漬彌散式的、成功的過化特征。聖賢儒者“過化”之所以感人而獲得認同,還關乎他們出使布揚和講學的態度、德行和內容,以及特有的行動方式。這些方式還借助文字刻印交互傳布,終成為早期儒學得到大面積認同與成功“過化”的主要特點。這可能是當代情感人類學轉向與反觀的古老的樣本之一。
因有悠久的思想與文獻傳承,中國人類學的古今關聯特性總要特別關注,而中國多樣性文化在田野調研中的無限展示,也同樣意味著橫向學科並置研究的重要性。一縱一橫,需要促進對每一個研究事項的古今理念做整體性的理解。
本書把國學和足球平列在一起,好似風馬牛不相及。在歷史的長河中,如對儒學一些經典的誤讀,竟會極大地影響民風民俗,筆者早就注意到了,不過真是沒有機會說,或者說了也沒人理。這一機會剛好落在了千夫所指的足球上。有一陣子,看到一些不著邊際的對中國足球的病因分析,那麼,可不可以試試人類學的觀察呢?於是收錄了筆者兩篇足球的研究論文。一邊講述德國哲學的歷史性影響及其足球“機器美學”實踐的案例,意在說東道西;一邊指出中國足球運動的研討要從單純技術層面擴展到制度、哲學與教育特征上。這就包括要對一些跨越時空的重要儒學原理做中肯的整體性解讀。
國學中貼近現代哲學和人類學的關注點是“文武之道”。文武原本是一個整體,儒家引申其為能文能武的文武之道。“文武之道”究竟和現代意義上的體育精神有何種關聯?文武之道的基礎在於教育,而教育的內容《周禮》提及有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可以看出這六項既有文,又有武,或文武兼修,總體接近現代教育意義上推崇的人的全面發展的多項內容。
宋代陳亮《酌古論》早就指明“文武之道,一也”,然而他看到“宋朝立國之初就有尚文輕武的傾向,家法既立,代代因循,故兵備不飭 ,其淵源有自”。比較文化大家梁漱溟,也指出中國文化的特點之一就是“和平文弱”和“重文輕武”。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載《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如果我們進一步引申,重文輕武的歷史積習造成民間武功與身體技藝被輕視,一直延續到現代中小學裡。百年來“體(育)音(樂)美(術)”被民間貶為“小三門”,大大低於語文和數理化的地位,體育課當然也不受重視,所謂“重文輕體”。為保證“考試戰車”通行順利,時有體育課被文理科擠占和“放羊式”上體育課的現像,加上體育教學監管松弛,以及鍛煉身體意識淡漠,或許都和古今一脈相承的“重文輕武”的民風與積習相關。
從今日足球追索其儒學原委,從 “文武之道”導引出中國民風民俗的文化選擇,實在有著真真切切的關聯。這裡還須提醒人們反思一些學術究竟何以回報社會?總是覺得整個學界的研究園地過於狹窄,幾十年間有一些蜂擁的宏大課題,隻是看到一再重復和仿效的結論而了無新意。因此筆者總是希望學生的研究選題要分散開,尋找自己更多的興趣所在,開發新的領域,展現學術創新的前程。近我介紹一位博士候選人到雲南麗江一帶調研,看一看那裡的幾支山地民族足球隊的體育精神從何而來?上個月她告訴我,她已經痴迷於那裡粗獷的民風民俗,和那裡的球員球迷混在一起了。
從足球再跳躍到人類學詩學,其實“德國戰車”的進攻韻律就可以解讀為體育人類學的一種歷史性的英雄詩學表達。在那些長時段的著名的人類學田野研究點,已經漸漸顯出詩學的魅力。例如人類學家讓·魯什和他的師生團隊,他們關於非洲馬裡多貢人的人類學著作與電影繫列已經延續了八十年;瓦努努教授前兩年帶來讓·魯什的《安拿依的葬禮》電影,描寫一位受人尊敬的多貢人長老的葬禮,結尾以一段近乎冗長的詩朗誦進入畫面,也攜帶著憂傷、尊敬和情感的寓意。假如遇到電視臺的後期切片師,恨不得馬上刪去大半,可人類學卻需要這段融入多貢人內心的情感、詩學和文采。“人類學家讓·魯什發掘了它們,並在影片中扮演‘樂巫’的角色,將它們吟唱、贊頌;並通過獨特的視聽語言提升影片的文學性和審美意境。”
掐指一算,林耀華先生的人類學小說《金翼:中國家族制度的社會學研究》調研點也超過了八十年,到筆者這一代,除了大部頭續本《銀翅:中國的地方社會與文化變遷:1920~1990》,在“金翼”同一發生地的其他回訪作品,還增加了新的寫作文體,歌謠、詩作、繪畫、戲劇與電影(如新近拍攝的《金翼山谷的鼕至》),其特點是金翼之家及其後輩主人公在電影和文字作品中交替亮相,互為表裡。年復一年鼕至的廚房《搓圓》歌謠是文化互動瞬間和靈感觸發的產物,而地方長久流行的歌謠則是民俗群體真情感知之精粹;鼕至晚上的北鬥祭,是傳達天神降福的偉大中轉,多位黑頭道士手擎火炬,冒雨繞壇遊行,整個儀式都是以古老的道教科儀的動感美學實現的;當鼕至傳奇閩劇被無縫銜接的數字電影技術“引誘”出舞臺到森林、溪水、道路和庭院,延長和擴大了戲劇生成的時間與空間,使我們的鼕至神話能以戲劇的形式為整個紀錄片的重心,而人民的鼕至活動反倒成了戲劇所攜帶的禮儀、孝道與仁愛的社會文化實踐。如鄉村露天戲劇“拋撒湯圓”的做派和電影實景拋撒緊緊結合起來,於是因戲劇和電影的學科並置狀態而分別改變了彼此,創立了新的人類學詩學的表達效果。這裡有三篇論文都是圍繞上述金翼山谷的鼕至節令生活展開的討論。
對戲劇、電影、歌謠、詩作、小說等多種手法並置意義的研究過去很少見,這是因為傳統重視對縱深而非並置的研究,而並置無疑具有不可多得的觸類旁通的意義,盡管兼收並蓄增加了學問的難度。
進一步的“不浪費”人類學的新實驗總結,已經沒有理由再把詩學的研究僅僅限於文學。人類學詩學可以在多種民族志手法中展現,其廣義上包括使個體內在的生命如何被他人體驗的問題。隻不過我們的民族志和論文受到科學邏輯實證主義的長久影響,於是我們在寫作時放不開,或完全沒有空間將社會結構及關繫裡的美學、哲學與情感的成分包含進去。對於當今很多人類學家來說,他們越來越像政治家了,很多人類學研究已經失去了民族志和生活中詩學的關聯。雖說田野人類學家可能比比較文學和文學批評專業的學生們更為注意研究對像主位表達的內部觀點,但他們在處理材料和撰寫論文時卻很少在哲學、美學意義上思考自我與他者的流暢互動。
三十年前筆者發現了這一點,努力將《銀翅:中國的地方社會與文化變遷:1920~1990》這一學術論著容納多種混生的論說與文學筆法,特別是力圖捕捉在田野工作時的“文化的直覺”。然而,筆者發現還不夠,於是開始邀集志同道合者嘗試在金翼山谷內外繼續調研並創作人類學詩集、隨筆、散文、小說、繪畫、戲劇、攝影和紀錄片作品,它們均是基於藝術、哲學和美學的人類學詩學思考。
此外,這本書選登了一些在不同學科、不同專業場景的學術采訪內容,以及筆者學術生涯中的田野經歷和閑談話題,或許這本書的編排就是為了學術新觀和說東道西。不過學術與生活的內在聯繫盡顯其間,也靠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編輯的智慧,在看完幾篇學術論文之後,口述和問答較為輕松,好讓讀者休息一下。
現在,擺在讀者面前的這本自選集正是為了表達人類學學術的新面向,因古老國學而發現新意,在足球中尋找古今關聯的精神、態度和組織原理,以及在大的政經與權力觀察之時,展現一下人類學詩學的生存體驗與情感何以生成。
特別感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慨允出版,總編輯魏長寶和責編王莎莎的細致審讀;由衷感激張景君先生的專業足球攝影、毛珍妮(Jeanne Moore)特意為作者素描和三聯書店首席美工蔡立國先生的精心裝幀設計,使本書得以光彩面世。
莊孔韶
2019年6月29日於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