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話說秦朝的農民陳勝在農田耕種的時候,偶爾直起身子,略事休息,仰望著長天,看到一群鴻鵠飛過,他突然說出了一句叫他的同伴們都嗤笑不已的話來:“苟富貴,毋相忘。”意思是如果我們中有人哪一天富貴了,不要忘記兄弟們啊!陳勝的同伴可都是些老實巴交、安分守己的莊稼人,從來都沒想過哪一天還會有富貴這檔子事降臨,所以都嗤笑陳勝。陳勝感到同他們沒有共同語言,也就感慨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事實上,這位陽城農民的心坎裡一直糾結著一個悲憤的命題: 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過了若干年,陳勝在大澤鄉揭竿而起,摧枯拉朽般地一路攻城略地。在奪取陳縣後宣布建立張楚政權,自立為王。他果然富貴了!
陳勝家鄉那些昔日一同種田的伙伴個個目瞪口獃,不敢相信而今坐王庭的張楚王就是當年一道翻泥巴的陳勝。他們中有一個人憶起了當年陳勝說過的“苟富貴,毋相忘”這句話,他希望陳勝還沒有將他忘記。於是他壯著膽子跑到了陳勝的宮門前,說要見張楚王。宮門守衛哪裡會讓他進去,反而把他抓了起來。他急了,反復辯解,守衛總算相信了,放了他,卻仍不肯替他通報。守衛心裡明白,大王貧賤時隨便說說的一句話豈好當真。但陳勝那個老鄉不死心。有一天,陳勝出宮來,那位農夫攔路呼喊陳勝的名字。陳勝聽到了,於是召見了他。陳勝當時心情一定很好,當即與他一同乘著同一輛馬車回宮去,盛情款待這位種田朋友。可憐這位整日裡與泥巴打交道的農夫哪裡見過宮中奢華的物事,驚嘆連連:“這麼多東西呀!”他喫驚得連嘴巴都合不攏了。
本來麼,這件事情也算好結局了,陳勝也確實算“毋相忘”了。但偏偏這位農夫不識相,出去後,“愈益發舒”,大概就是我們今天講的骨頭發酥吧,逢人便吹噓他與陳勝的老交情。於是,有人便對陳勝說了:“你的這位種田朋友愚昧無知,口無遮攔,恐怕會損害你的威信。”陳勝想想也是,便叫人把那農夫抓來,悄悄地結果了。
這則故事見諸《史記》。司馬遷記述了這件事後,評價說:“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看來他是批評陳勝的,說陳勝這樣做,寒了老朋友的心,沒有人再去親近他,這也是陳勝失敗的一個原因。但我在想,這位農夫其實也是有錯的。因為他口無遮攔地到處吹噓,犯了我們中國人“英雄莫問出處”“為尊者諱”的大忌。
同樣是在《史記》這本書上,還有另外一則故事,說的是衛青和他的門客。
衛青這個人大名鼎鼎,乃西漢抗擊匈奴的名將、武帝一朝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可是這位大將軍發跡前的出身並不光彩: 他的父親鄭季以一個小吏的身份在平陽侯曹壽家裡行走服侍,與曹家的女婢衛媼私通,生下了衛青。衛媼此前已經有了衛長君、衛子夫一對子女。因為是私生子,衛青後來到鄭家生活時,鄭季家人都看不起他,不把他當作家庭的正式成員,整日讓他像個童僕一樣地牧羊。
後來,衛青的同母異父姐姐衛子夫被選進宮去並且得到了漢武帝的寵幸。漢武帝當年青梅竹馬、“金屋藏嬌”的陳皇後大喫其醋,陳皇後之母就派人去抓了衛青來,想處死衛青替女兒間接地出口氣。多虧衛青的朋友公孫敖糾集了一班人馬將衛青搶了回來。這件事被漢武帝知道了,衛青運氣也真好,因禍得福,漢武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他召到宮中,任命他做了太中大夫。靠著裙帶關繫,放羊娃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大臣,真所謂野百合也有春天。
衛青的運氣還不止這些。後來,匈奴犯邊,武帝拜衛青為車騎將軍,與李廣、公孫敖等分別帶兵出擊。這一仗眾皆無功,唯獨衛青斬敵七百人,武帝龍顏大悅,當即將這個舅佬封了侯。
我們不得不承認,衛青除了運氣好外,在軍事方面也果然是個天纔。他前後七擊匈奴,每戰皆勝,共斬獲敵首五萬餘級,為大漢皇朝開闢了大片疆土。
衛青不僅功高蓋世,而且平生行事幾乎無可挑剔。一般來說,有本事的將領常常心氣高傲,自以為是,有時甚至連皇帝國君都不買賬,比如孫武子連國君的小美人兒都敢殺,比如周亞夫在細柳營裡連皇帝來視察都要他下車步行。更有人口口聲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殊不知,這些正是皇帝不願意看到、不願意聽到的。而衛青則不然,恭恭敬敬,規規矩矩,為人處世很有分寸。有一次引兵出征,屬下將領蘇建盡喪其兵,隻身逃回。眾人建議衛青斬蘇建以明軍威。衛青卻說:“我以皇親的身份當上大將軍,已經夠威了;但我如果把此事交給天子裁決,向天下宣示人臣不可以專權,不是更好嗎?”於是他令人將蘇建押回京去交武帝處理。
大臣汲黯為人正直,同時也以固執而聞名,他對衛青不是很客氣。有人勸汲黯說,衛青聖眷正隆,你應該主動向他示好。汲黯卻歪了頭說:“以他大將軍那樣的身份,如果主動對我再客氣一點,再禮賢下士一點,難道不更使人敬重嗎?”衛青得知後,一點不怪罪汲黯的傲慢,反而真的對汲黯更加敬重了。所以,當時朝野上下對這位外戚大將軍都是交口稱贊的。
但是,司馬遷的《史記·田叔列傳》後面卻還附了一段以“褚先生曰”開頭的文字,是劉宋時期的博士褚少孫注疏、評點《史記》的言論。褚先生講的是有關衛青與田仁、任安兩個人的故事。在這位近聖的大將軍與任安、田仁的故事當中,我們還是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任安這個名字想必熟悉文史的朋友也不會陌生,太史公司馬遷曾作《報任安書》,這封著名的信就是寫給他的。他後來擔任過益州刺史、北軍使者護軍等職;而田仁則是文景之時魯相田叔的兒子,所以司馬遷將這則故事錄於《田叔列傳》之後。
田仁的父親田叔曾擔任過分封諸侯國魯國的國相,看起來是一位兩袖清風的清官,因為他死後,他的兒子田仁很貧窮。田叔不但是一位清官,也是一位頗有政績的好官,所以魯地的百姓自願拿出百金來要為田叔立祠祭祀,然而田仁卻拒絕了眾人的好意,他說“不以百金傷先人名”。就這樣,田仁為謀生計,投身到已是大將軍的衛青府裡做了一名“舍人”,也即是清客之類的。當時,任安也在衛將軍府裡做舍人,這兩個人都很有纔華、很有抱負,又同樣家境貧寒,所以“同心相愛”,十分要好。
諸位都知道,這衛青少時出身也十分貧賤,後來靠他姐姐衛子夫被武帝看上了,纔飛黃騰達。然而根據褚先生的故事,衛青發達了後卻有些“忘本”。
首先是衛將軍府裡的人都很勢利,看不起窮人。田仁、任安因為沒錢孝敬將軍府的家監,那位家監就刁難他們,叫他們去養馬。田仁感慨道:“不知人哉家監也!”倒是任安更具批判意識,當即就接口道:“將軍尚不知人,何乃家監也!”——他的責備是有道理的,如果衛青很禮賢下士,那麼他的家監也不敢以富貴欺人。
不僅是衛青的家奴,衛青一家人似乎都有些看不起窮人。有一次,衛青帶了田仁、任安兩個人到平陽公主家,平陽公主竟叫這兩個人跟其他的騎奴同席而食。田仁、任安感到莫大的恥辱,當即撥刀割斷苫席而別坐。平陽公主家裡人都“怪而惡之”,然而卻“莫敢呵”。
再後來,皇帝有詔,募衛青府上的舍人到朝廷做郎官,“將軍取舍人中富給者,令具鞍馬絳衣玉具劍,欲入奏之”。少府趙禹來拜訪衛青,衛青就叫出這班準備推薦給朝廷的富貴子弟來見趙禹,趙禹與他們分別交談,十多個人中竟無一人有智略纔華的。趙禹隻好委婉地對衛青表示不滿。衛青叫出將軍府的百餘名舍人讓趙禹挑,趙禹挑來挑去,唯獨青睞田仁、任安,“獨此二人可耳,餘無可用者。”那麼衛青又是什麼態度呢?——司馬遷的《史記》真是千古良史,絕不以衛青的潑天富貴和驕人功績而為他聞過飾非——“衛將軍見此兩人貧,意不平。趙禹去,謂兩人曰:‘各自具鞍馬新絳衣。’兩人對曰:‘家貧無用具也。’”衛青當即怒道:“你們兩家自己貧窮,跟我什麼相干?為什麼說這樣的話,好像是我害了你們似的!”後,衛青不得已,還是將田仁、任安的名字報了上去。
在這裡,衛青已是一副富貴驕人的嘴臉了。他再也想不起自己當年是怎麼樣的了。通常反而是富貴人家出身的人容易同情窮人家出身的人,因為他自己從未過過苦日子,看到人家生活得窮苦倒有一種天然的憐憫心;而先貧後富者之所以看不起窮人,是因為當年的窮苦生活將他的心也磨硬了,他也許是這麼想的: 我能夠由貧而富,你們為什麼不行?說明你們就是不行!活該!
一個貧賤的人一旦際遇改變平步青雲,他將會怎樣看待那段貧賤的歷史?在富貴了之後,怎樣對待那些像自己先前那般的貧賤之人?在中國人的價值評判中,往往以此態度來評價一個人是否“忘本”。雖說我們的傳統道德觀總是諄諄教導並且要求我們不要“忘本”,然而,縱觀歷史,卻是忘本的人多,不忘本的人畢竟少。
我們指責衛青忘本,但究竟什麼是衛青的本呢?這個“本”似乎就是他的出身,也就是陳勝所感嘆的“種”。
陳涉和衛青都幸運地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但是,出身的陰影總還是籠罩著他們的人生。那麼,還有更多無力改變命運或者因為社會固化的緣故而無法改變命運的人呢?
回到陳勝的悲嘆: 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按照現代的進步觀點,人生而平等,當然是不存在什麼種不種的,然而,我們從上述的兩則故事中又分明看出: 一個人的出身會對他今後的行為處世帶來多大的影響。
事實上,出身與血統以及由此而來的門第觀念作為中國社會生態的等級標志由來已久、根深蒂固。隻要有人類、家庭、社會的存在,這種觀念以及由此帶來的不平等,在過去、現在和將來都不可避免地深刻影響著我們的生活。
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也沒有人能在沒有任何背景的環境下生存,但是,給你的背景、給你的環境卻是多麼的天差地異!
這種天差地異又是怎麼造成的呢?就讓我們懷著沉重的心情揭開它的歷史帷幕——打開這本書,也許我們不能改變什麼,但我們至少要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