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們每個人有時都會津津樂道於某對名人夫妻的離婚協議細節，擔心某些孩子是否會因父母的揮霍無度而遭受苦難，會憤憤不平於跟我們關繫親近的某個人未能履行其重要的經濟責任，或對一項削減日托中心政府經費的提議表示不滿。當上述任何一種情況發生時，我們就進入了經濟活動和親密關繫交彙的領域。在這個領域中，很多人會感覺到有兩種難以兼容的力量在發生衝突、互相傷害：經濟活動——尤其是金錢的使用——在削弱親密關繫，而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繫則在降低經濟活動的效率。

從這一方面而言，日常社會生活使我們都成為親密關繫購買方面的專家。然而本書將表明，這個領域還隱藏著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角落。例如，美國法律對人們社會生活中親密關繫的描述與美國人日常實踐中普遍存在的親密關繫圖景有明顯差異。事實上，本書的主要目標之一，就是分析在親密關繫之間的經濟互動方面，日常實踐與法律糾紛之間的關繫。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親密關繫的購買》一書論述了普通人和法律分別如何處理有時似乎並不相容、卻常常交錯混雜的兩種活動，即維護親密關繫和進行經濟活動。我們對工作場所浪漫情事的反感，以及對性雇傭和性交易的禁忌，都是因為我們相信親密關繫會妨害經濟活動，而經濟活動則會敗壞親密關繫。然而，正如本書將論述的那樣，人們常常將經濟活動與親密關繫混為一體，二者往往是相互支撐的。如果你認為人的經濟自利性對所有的社會關繫起決定性作用，或將世界嚴格區分為理性和感性兩個相互獨立的領域，或者你認為親密關繫是一株隻能在厚窗溫室裡生存的嬌嫩植物，那麼你就會對經濟活動和親密關繫的共存感到難以理解。本書將澄清這些誤解，提供一個更清晰的觀點，討論親密關繫和經濟活動相輔相成的條件。

然而本書並沒有簡單地否定人們對親密關繫的關切。其實這項研究的一個寶貴副產品就是解答人們如何、以及為何如此擔心將親密關繫和經濟活動混在一起——例如我們擔心將金錢引入友誼、婚姻或親子關繫中會玷污這些社會關繫。所以本書的書名有雙重含義：purchase 既可理解為為親密關繫付費（pay for），同時又可理解為掌控（grasp）* ——親密關繫的巨大控制力會影響我們組織經濟生活的方式。本書將表明，人們的生活是相互關聯的，而大量的經濟活動在不斷創造、定義和維持我們的社會聯繫。

1994 年，我出版了一本名為《金錢的社會意義》（The Social Meaning of Money ）的書，該書在某種程度上為這項新的研究奠定了基礎。例如，那本書記錄了金錢在人際關繫中的廣泛運用，並探討了人們如何管理二者的結合。然而，如果你在1994 年時讓我預測我下一本書的主題和內容的話，我決不會想到它會以現在這種樣式呈現出來。《金錢的社會意義》探討了貨幣化交易的擴張所導致的美國社會實踐的變化，指出社會的貨幣化的確給美國人帶來了新的挑戰，但美國人既沒有因此而遠離金錢，也沒有讓他們的社會關繫在一味追求金錢的過程中墮落。事實上，該書發現美國人將金錢融入了他們新的社會關繫的建構當中，並在這個過程中改變了金錢的意義。這本《親密關繫的購買》仍舊借鋻歷史知識，但相比之下，這本書更加關注人們在親密關繫和經濟活動之間建立一致聯繫的過程。在這裡，經濟活動包括貨幣的使用，但遠遠不止貨幣，還涉及生產、消費、分配，以及非貨幣資產的轉移。

通過這種對問題的拓展，我們能夠對人們建立切實可行的人際

* 英文purchase 作名詞既有“購買”之意，也有“緊握、掌控”之意。——譯者注

關繫、以及建構生活方式的實際做法形成新的理解。我們也能夠獲得令人意想不到的洞見，這些洞見將幫助我們理解普通人和法律專業人員在面對存在爭議的親密關繫形式時所采用的道德話語和實際的區分方式。這樣一來，本書就觸及了專欄作家、評論家、哲學家和政治家們經常提到的一個問題，即市場的不斷擴張與滲透是否會威脅到社會生活中的親密關繫？對此，很多人持肯定看法，所以他們堅持認為，公共政策必須保證家庭關繫、個人照料和情感本身免受經濟世界的入侵和劫掠。然而本書拒斥了這種觀點。在本書中，我將分析我們每個人是如何利用經濟活動來創造、維持和重新調和

（renegotiate ）我們與他人的重要關繫——尤其是親密關繫的。這並不是一件易事。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總是擔憂於如何恰當地平衡經濟關繫和親密關繫，並為之投入了巨大的努力，這體現在家務責任的分擔、家庭收入的花費、對孩子和老人的照料、傳達恰當信息的禮物、為親人提供足夠的住房，等等。然而，當這些事情變成一樁樁法律糾紛時，又會產生對於各種社會關繫中恰當行為的全新區分方式、規則和界定。《親密關繫的購買》一書將考察這些關鍵過程是如何運作的。

本書將提出並試圖回答下列一般性問題：

● 為什麼人們會擔心、忌諱經濟活動與親密社會關繫之間的混合？

● 經濟活動和親密關繫的混合是很微妙的，那麼人們是如何處理這種混合的？

● 人們如何平衡親密關繫的短期經濟需求（例如同居伴侶的食物、房租和交通費用）與他們在權利、義務和共同生活方面的長期積累之間的關繫？

●當經濟活動與親密關繫之間的混合變成法律糾紛時，例如出現離婚爭端，或出現關於遺囑中不當影響（undue 

influence ）的指控時，人們如何處理？

● 對這些問題的現有解釋，其解釋力度如何，我們需要如何改進這些解釋？

● 這些問題的正確解答，對於諸如職業道德、個人照料的報償等相關議題，又有哪些政策意涵？

《親密關繫的購買》一書為所有這些問題提供了一種答案，而這些一般性問題又引申出更多具體的問題，例如：

● 普通人和法院分別是如何區分性伴侶之間的錢財轉移是合法還是非法的？

● 對兒童的有償照料是否從根本上就比家庭成員提供的無償照料更低一等？

● 離異的父母在什麼情況下有支付子女大學教育費用的法定義務？

● 當親屬之間互相幫助來承擔家庭責任時，他們對彼此的個人財產可以提出哪些道義和法律上的權利主張？

● 當上述這種家庭責任成為一樁法律糾紛時，法院如何評估這些家庭服務的價值？

在本書中，我將通過講述親密關繫之間的交易（intimate transactions）*在現實中發揮作用的各種故事，特別是通過講述在伴侶關繫（coupling）、照料關繫（caring relations ）和家庭生活（household life ）領域中的案例，來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本書的許多案例來自法律和法院，法律和法院必須經常處理人與人之間親

* intimate transactions 指發生在親密關繫成員之間的交易。本書在適當語境中將其譯為“親密交易”，以便通順。——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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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關繫惡化的情況。在這些案例中，我們將清楚地看到歷史悠久的傳統慣例和不斷發展的社會實踐之間的隔閡。這些案例既展示出日常實踐和法律之間的顯著相似，也顯示了它們之間的有趣差異。這些案例還展示了法律如何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規則，以及如何適應5 諸如未婚伴侶關繫（unmarried partnerships ）等新興社會形式。法律內部的分歧引發了更具一般性的公共政策議題，包括離婚夫妻對其子女的撫養義務、照料病人和老人的責任、同性伴侶的權利、對家庭照料的適當報償等。本書雖然未能提出社會改革的總體方案，但揭示了這些議題為什麼重要，以及它們是如何產生影響的。

本書特別借鋻了社會科學家、政策專家和法學學者的研究工作而寫就，但也廣泛運用了其他材料，例如關於美國“9·11 ”事件遺屬賠償的報告、關於財務管理的網站資料，以及針對同性戀伴侶的指導手冊等。在本書中，我將介紹一些法律案例，在這些案例中，原告、被告、律師、法官和陪審團針對親密關繫問題展開了激烈爭論。盡管案例材料運用了大量法律語言，但卻洋溢著日常生活氣息。這些材料彙總在一起，讓我們看到了一個關於親密關繫的全新敘事（story），而這個敘事與“親密關繫是一朵脆弱的花，一旦沾染金錢和經濟私利就會枯萎”的觀點截然不同。

雖然本書分析了大量的法律材料，但它並不是一本關於親密關繫的法學論文。我們很快就會清楚地看到，盡管法學學者積極踊躍且卓有成效地探討了案例中的一些問題，但他們所采用的視角與本研究不同。本書的寫作意圖，既不是考察親密關繫與經濟活動方面的法律變遷歷史，也不是分析當代法學界相互競爭的主要流派，更不是去解決這個充滿爭議的領域中存在的諸多分歧；本書也不會過多講述對親密關繫的法律處理方式隨著時間推移而發生的變化，或發生這些變化的原因。然而，本書認真審視了日常生活實踐與法律訴訟裁決之間的關繫，僅這一點應該就足以引起律師和法學學者的興趣。並且，任何一位曾經卷入遺產繼承、婚約破裂、離婚、撫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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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女、贍養父母、親人遇難賠償等法律糾紛的讀者，也都可以借助本書的視角來審視法律領域的問題，從而有所收獲。因此，讀者可以選擇兩種不同的方式來閱讀本書。首先，可以

6 按照我所寫的內容逐章閱讀，從關於親密關繫和經濟活動的一般性問題開始，進入法律對親密關繫的處理方式，然後閱讀書中對於伴侶親密關繫、照料關繫、家庭關繫等議題的進一步思考，直到後的一般性結論及其政策意涵。其次，也可以直接選擇你感興趣的話題來開啟閱讀，比如直接從關於家庭的第五章開始，這一章深入討論了家庭內的生產、消費、分配和財產轉移，以及這些內容與親密關繫之間的聯繫，然後分析了家庭關繫是如何成為法律糾紛的。無論采取哪種閱讀方式，我保證讀者都會對親密關繫方面的許多話題獲得新的見解——哪怕我們在生活中反復接觸這一議題，並因而以為自己已經是這方面的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