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中我詢問CCA1a(美國懲教公司)的招聘人員:你們之前遇到過監獄暴亂嗎?他說:兩年前有一次。這時有個女人的聲音插了進來:那次我們搞定的是一幫波多黎各犯人,現在這兒關的犯人都是俄克拉荷馬州的。
他開始問我問題:上一次與他人有不同意見是在什麼時候?你是如何解決的?上司派你去參加一個你並不感興趣的會議,你會作何反應?他對我的簡歷細節並不感興趣,也沒有問工作經歷。我現在供職於美國進步基金會,並為《瓊斯夫人》 雜志(MotherJones )撰稿。他也沒有問為什麼一個加州的記者千裡迢迢跑到這裡的監獄找工作。我在求職信裡寫了真實姓名和個人信息,甚至寫了19 歲時因為盜竊被抓的事情。他會上谷歌搜索我嗎?搜索一下就會看到我寫的監獄報道,以及我在伊朗監獄服刑兩年的一些文章。然而我所擔心的問題,他都沒有問,那我也不會主動提起。
我在CCA 網站上完成了調查問卷。這個調查問卷要求應聘者從多個選項中選出正確答案,以測試其在監獄多個工作場景的本能反應。
“一個犯人因為飯菜的布丁裡有頭發,要求重換一盤食物。”
換一盤食物?隻換布丁?還是置之不理?“一個女犯人說你不喜歡她是因為種族原因。”你會予以否認?置之不理?還是告訴她,她纔是種族主義者?
問卷中有幾十個這樣的問題,需要在“完全同意”和“完全不同意”之間進行選擇。
“如果有人辱罵你,他/ 她是欠揍。” 不同意。
“我工作效率高。”完全同意。
“我總是支持老板的決定。” 不置可否。
“我有嚴格的道德準則。”完全同意。
“我不會拿生命換取別的東西。”
後一個問題我選了“完全同意”。我把簡歷投給CCA 的幾家監獄,曾一度擔心他們不太可能雇我。
後來有監獄打來電話說,我需要接受四周的培訓,正式工作後每天工作時間是12—16 小時。他還問我“什麼時候能來上班”,我告訴他我需要再考慮一下。
我深吸一口氣,我真的要成為一名獄警嗎?當這一切真的要發生時,我有點兒害怕,這件事是不是做得有點兒過頭?
我初申請去監獄工作,是因為想要了解懲教行業的內部運行情況。全美國150 萬名犯人中有13 萬人關押在私營監獄。通常情況下記者對監獄的調查會受到重重限制。監獄即便允許記者采訪,往往也會精心安排采訪路線並監視記者對犯人的采訪。美國許多州的監獄不允許記者隨意進行采訪,一般要指定采訪對像。
監獄要監聽電話,書信要當面打開由獄警來念。那些和記者隨意交談的犯人會遭受關禁閉之類的報復。私營監獄尤其隱秘。此外監獄記錄也不受信息公開法的約束。CCA 一直以來都在對抗一項立法,這項立法要求私營監獄同公共監獄一樣遵守信息公開管理規定。即使我能從犯人那裡得到一些未經審查的信息,但是又如何能證實他們的說法呢?所以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有沒有別的什麼辦法,能夠對私營監獄一探究竟呢?
當這一切即將成為現實,我的內心充滿了矛盾。我真的要再次回到監獄嗎?三年前我纔剛剛出獄。2009 年我在中東做自由記者,和同伴莎拉住在達瑪斯克斯。朋友喬希來訪時,我們一起去了伊拉克著名的旅遊城市庫爾德斯坦,這個地方對西方旅行者來說相對安全。我們在旅遊景點附近爬山,爬了很久,以至於不知不覺靠近了伊朗邊境。之後我們三人被捕,並被關押進伊朗的伊文監獄,接受了為時數月的審訊。4 個月後我和喬希被關押在一起。莎拉單獨關押了一年多於2010 年被釋放。而我和喬希被關押了26 個月纔出獄。
出獄那晚,我在阿曼海灣溫暖的磷光海水裡遊泳,當時的我一定不會料到自己有天會再回監獄。重獲自由後,我一度感到無所適從。在監獄裡我早已習慣了安靜和單調的生活:看書的時候,能聽到走廊另一頭的腳步聲,還有喬希在隔壁發出的聲音。監獄外的自由世界充滿了紛繁復雜的聲音,有一段時間我感到非常混亂,很難從中分辨出重要的信息,而且我還得重新培養自己做選擇的能力。我在監獄的兩年裡喫不到什麼好飯菜,現在盯著菜單卻不知道該喫什麼,隻能靠別人來替我選擇。我時常處於崩潰的邊緣,有時會突然遠離人群,有時又不能忍受獨處的壓抑。幾乎每晚做噩夢,夢到自己又回到了監獄。我對此後遇到的那些有官銜的人總是產生過度反應,好像他們就是獄警。而遇到事情,我也變得特別容易生氣。
出獄不久,我聽說加州的一些監獄發生了抗議活動,犯人們絕食以抗議長期的單獨監禁。在加州,有4000 名犯人被無限期單獨監禁。全國更是有8 萬名犯人被單獨關“黑洞”,人數居全球之首。單是在加州鵜鶘灣州立監獄,就有500 多名犯人被單獨監禁至少10 年以上,89 名犯人被單獨監禁至少20 年,還有一名犯人甚至被單獨監禁長達42 年。
後來當我慢慢從監獄生活的陰影中走出來,學著重新適應並從創傷後應激障礙中恢復,我開始聯繫一些被單獨監禁的犯人。我發現其中一些人頭腦清楚且能夠保持警醒,而另一些人則頭腦混亂,甚至連書寫的字跡也難以辨認。我開始翻閱他們的監獄記錄,發現很多長年被關禁閉的犯人在監獄中並沒有實施暴力犯罪。他們中有些人是黑幫成員,但另一些人被關禁閉是因為他們結交的人,或是因為他們是監獄律師,或是因為手裡有關於黑人歷史的書刊。出獄7 個月以後,我去了加州鵜鶘灣州立監獄,這是一所很早就開始對部分犯人實施長期單獨監禁的監獄。犯人住在11 英尺×7 英尺(約3.3 米×2.1 米)、沒有窗戶的牢房裡。我遇到一個被單獨禁閉12 年的犯人,他甚至在平日連棵樹都見不到。在伊朗長達4 個月單獨禁閉的時光是我記憶中難以撫平的創傷,而這些犯人更加悲慘的境地,讓我得以重新審視自己的痛苦經歷。
因為我懂阿拉伯語,曾經想要重返中東,阿拉伯之春已經演變成了一場革命戰爭,但是我永遠也繞不開美國的監獄繫統;我們現在處在世界歷史上**的大規模關押時期。美國關押犯人的數量占總人口的比例高居世界之首。美國目前關押犯人220萬,是40 年前關押人數的5 倍。美國人口約占世界人口的5%,但是關押人數占到了全球關押人數的近20%。回顧過去一個世紀,我認為監獄繫統仍然是造成當前狀況的主要因素。
這本書集中講述了我歷時4 個月臥底一家私營監獄的情況,並分析了過去250 年美國監獄繫統背後的趨利因素。私營監獄本身並不是造成大規模關押的原因,從中可以大獲其利纔是。警察、檢察官和法官決定關押的對像。監獄人滿為患,背後的原因雖然非常復雜,莫衷一是,但學者們普遍認為種族主義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在美國歷史上,種族主義、監獄和獲利的因素相互交織。奴隸制作為美國種族主義的根源,之前就是一種用以牟利的制度。奴隸制結束以後,又很快出現了從關押的黑人和窮人身上獲利的方法。為一探究竟,我深入到私營監獄,同時也翻閱了大量的歷史書籍、報紙,並找到那些早已被人們遺忘的記錄和國家檔案館的監獄報告。通過調查研究,我發現在美國歷史上政府或私營公司一直都在試圖從犯人身上謀求利益。我嘗試將歷史與個人親歷結合在一起,希望能夠全面揭示這一國家災難的影響範圍和風險。在網上填了申請後不到兩周,我就接到了CCA 在俄克拉荷馬州、路易斯安那州、科羅拉多州的幾家監獄以及亞利桑那州一家移民關押中心的電話。我給位於路易斯安那州韋恩菲爾德的韋恩監獄打了電話,接電話的女士聽起來活潑爽朗,帶著沙啞的南方口音。
我得告訴你工資是每小時,監獄在國家森林中央,你喜歡打獵或釣魚嗎?
我喜歡釣魚。
這裡有很多地方都可以釣魚,這裡的人們喜歡逮松鼠,你逮過松鼠嗎?
沒有。
我想你會喜歡路易斯安那州的,雖然掙錢不多,但是你從懲教官(CO)到獄長隻需要7 年的時間,公司的CEO 也是從普通職員起家的。
幾天後我去面試,他們問了我許多程式化的問題。之後又問我:你對客戶服務有什麼看法?這和給犯人提供服務有什麼聯繫? 我搜腸刮肚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客戶總是對的,但是在監獄裡似乎不太適用)。招聘官:好吧,我們現在面對面,我覺得你是個不錯的人選。她告訴我,隻要通過了背景調查,就可以雇用我。
我和《瓊斯夫人》的同事充分考慮了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如果身份暴露,我該怎麼辦?我們也考慮到各種細節,確保臥底期間有工傷賠償。律師也仔細研究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律,以確保我所做的事情合法。同事們也告訴我,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我都可以隨時終止這個項目。我也會使用真名,雖然沒必要透露我的一切信息,但是我也不會撒謊,如果有人要問我是不是記者,我會如實相告。
我們仔細考慮了法律和道德上的一些問題。有人對臥底記者諱莫如深,許多雜志社要求記者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公開身份。但是這次行動非常符合關於臥底調查的波英特原則,即主題關乎公眾利益;通過其他方法無法獲取信息;我在報道中會說明任何欺騙行為的原因;新聞構也應在時間和經費上給予支持;阻止報道所帶來的隱患大於隱患本身。
為保護當事人的隱私,除非特別說明,文中人名都使用了假名。我盡可能引用當事人的原話。書中的引號部分大多是摘自錄音設備或者是從文件中摘錄。斜體部分是在無法使用錄音設備時根據當時的筆記整理的內容。有時為了語句通順對句子進行了略微調整。
臥底調查在美國有著久遠的歷史,但近卻成了一個敏感的話題。1859 年北方的一位記者假扮成買家參加了佐治亞州的奴隸拍賣,因為這是他獲取信息的渠道。他的報道中充滿了大多數北方人所不了解的細節:人們就像挑選牲口一樣挑選奴隸;為了賣出一個好價錢,那些奴隸表現出矯揉造作的自豪感;孩子被迫與母親分離時,觀者莫不痛心。1887 年內莉·布萊假扮瘋子,深入一家精神病院長達十天,後來她將這段經歷發表在約瑟夫·普利策的《紐約世界》雜志上。正是因為這篇報道,紐約增加了對公共慈善機構的預算,並修改了相關法規,確保隻有病情嚴重的精神病人纔能收入精神病院。《舊金山考察家報》的記者W.H. 布羅梅奇假扮海員,調查誘騙黑人奴隸的事件。當時許多船長誘騙太平洋島國的黑人簽訂契約,到危地馬拉去種植甘蔗。1959 年約翰·霍華德·格裡芬喫了一種可以使皮膚變黑的藥,在美國南方用了6 周的時間調查種族隔離事件。1977 年《芝加哥太陽時報》買下一家酒吧,在酒吧裡安插臥底記者,並安裝了隱形攝像機用來調查那些貪污的官員,這些官員為了2就不惜玩忽職守。為了引起公眾對底層窮人的重視,芭芭拉·埃倫賴希扮成服務員、沃爾瑪超市員工和清潔工進行報道。20 世紀90 年代,泰德·康諾弗曾在紐約的新新監獄做過一年多的臥底獄警,他的書成為激勵我實施此次臥底行動的重要原因之一。
為什麼現在這樣的臥底調查很罕見?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記者擔心遭到起訴。1992 年ABC 新聞曝光了雄獅食品公司(FoodLion)包裝壞肉再次上架銷售的事件。陪審團相信了公司的說法,竟將矛頭指向記者,認為他們偽造身份信息,以及沒有完成“重新包裝壞肉”的工作任務。結果550 萬的損失賠償金後銳減,這個案件對此類披露丑聞事件造成了重大影響。公司和政府機構也因此建立了更加嚴格的法律保護網。此前主要針對蘋果產品發布和碧昂斯唱片發布的保密條例,現在也滲透到了各行各業,此外還混雜了非歧視條例以及雇主保護法律。即便是審查組織的權力高於某些政府機構,雇主對商業秘密正當權益的保護也已經演變成對抗公共審查的工具。
CCA 的幾家監獄都向我提供了工作機會,但我終還是選擇了韋恩監獄,這不僅是因為路易斯安那州關押犯人的比例全球,幾乎是中國關押犯人比例的5 倍,同時也因為韋恩監獄是早運營的私營監獄,其安全級別為中等。我給韋恩監獄的人力資源主管打了電話,告訴她我接受這份工作,她說“太好了”。此後不到一天,我就通過了背景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