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盡到了孝順兒子的本分
《震驚至死》被人珍視並譯成中文,而譯者又是令人尊敬的何道寬教授,令我不勝榮幸。感謝他為譯事的操勞,感謝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印行我這本書。我要感謝何教授對這本書的興趣,並真誠希望,他的興趣得到回報:這本書值得他花費時間和心血
我相信,中國人的孝敬觀念與這本書的緣起關繫密切。我聽說,老師地位至尊,形同父母。我認為,因撰寫有關尼爾·波斯曼的書,我盡到了孝順兒子的本分。他是我的恩師和精神導師。
加拿大一家出版社問我,誰適合寫一本書,以延續波斯曼《娛樂至死》的精神時,我當即回答說,適合寫這本書的人大概是非我莫屬。這是他們希望得到的回答,不過老實說,這又有不謙卑之嫌。同時我又清楚說明,我要寫的書不限於評論和重溫他的一本書,我要把他的《娛樂至死》置於他全部著作的框架裡,置於媒介環境學的語境中,然後纔考慮把他的分析延伸至我們的21 世紀。
《震驚至死》不是思想或學術評傳,但含有波斯曼的傳略。為便於中國讀者了解他的生平,我想就他的背景作兩點補充。
,他生於紐約、長於紐約,幾乎終生在紐約生活,不想離開紐約,這種欲念在紐約人中相當普遍。我們紐約人棲居在世界性大都會的環境裡,實際上又相當“土”。而且,我經常向海外來客解釋,紐約根本就不是典型的美國城市。如果你想真正體驗美國,你需要到其他地方去走走看看。一方面,我們在金融、新聞和藝術方面起核心作用;另一方面,在生活方式和世界觀方面,我們又處在美國主要潮流之外。
第二,我想澄清,他是猶太人。我的親身經驗是,中國人對猶太教或猶太人不太了解。如果你們樂意,請允許我指出幾點相關的細節。首先,和穆斯林或基督徒不一樣,信猶太教不僅意味著信奉者是教徒,而且意味著他是一個民族或族群的一員、猶太人民的一員、猶太文化的一員。因此,猶太教是猶太人的宗教,它不像基督教、伊斯蘭教和佛教;和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不同的是,猶太人大體上不傳教,它讓人改信猶太教,但像佛教不強調勸人信佛一樣,猶太教不傳教。故此,與基督徒和穆斯林相比,猶太教徒的人數始終不多,目前隻占世界人口的0.2%一世紀羅馬人摧毀耶路撒冷到1948 年以色列建國,猶太人完全生活在離散狀態中,常常是基督教社會和穆斯林社會裡的少數族群,受壓迫,受迫害。
建立在啟蒙運動理想之上的美國,強調自由和平等,其憲法《修正案》保證宗教自由,證明其是長期離散猶太人有利的環境。但美國基督徒人多勢眾,對猶太人的偏見和歧視又始終存在。所以,美國猶太人還是覺得身處美國主流文化之外。也許你還有興趣知道,猶太裔美國人和華裔美國人很親近,這兩個族群都尊崇教育。在猶太傳統中,精神領袖或教士名為“拉比”,其意思是“老師”,猶太教拉比與天主教神父、新教牧師完全不同。猶太教的成年禮上要朗誦古卷軸形式的希伯來語《聖經》,這是猶太教的核心儀式。
波斯曼不是很虔誠的教徒,實際上他或多或少是無神論者。他是文化意義上的猶太教徒,欣賞猶太傳統,欣賞它對文化素養和學習的強調。身為猶太裔美國人、紐約客、知識分子和學者,他能步出美國文化主流,這一立場使他能犀利地分析、評價和批評美國文化,同時他又濡染其中,因而熟悉美國文化。這暗指我們必須渴求的目標。我們必須首先研究自己的文化,然後纔能理解其他文化。這是蘇格蘭偉大學者帕特裡克·格迪斯給另一位偉大的紐約學者劉易斯·芒福德留下的印像。但研究自己的文化時,我們要找到與之保持距離的辦法,要與之分離以求得一定程度的客觀性;客觀性不是一個值,而是一個追求的理想。為此目的,置身主流文化之外倒是一個有利條件。以波斯曼為例,他是紐約客、猶太裔美國人,就像麥克盧漢這個加拿大人觀察美國文化一樣。然而,有利條件不是保證,歸根結底,距離和客觀性要求你下苦功,進行大量艱苦的研究和實踐。麥克盧漢也強調他所謂的反環境的重要性,這裡所謂反環境就是大範圍主流文化裡存在反文化的情景。從潛在的可能性看,學校就是這樣的反環境,至少應該是這樣的反環境。
波斯曼以媒介和文化批評著稱,但他起初和首要的領域是教育,他留下大量有關教學和教育制度的論著。他認為,教育是任何社會續存和成功的關鍵。學習是我們與一切生物共有的活動,教育是一切社會行使的職能;辦學授課是文字發明後纔興起的,其主要任務是教人讀書寫字,而且是以越來越高深的方式從事教育,從小學、中學直到大學。波斯曼首要的研究重點是語言,是理解語用法、語言的使用和誤用,這個研究重點反映在《娛樂至死》的副標題裡“娛樂時代的公共話語”。他提倡口語和寫作、印刷媒介、書籍和說明文,也提倡會話、討論、辯論和公共講演。他對電視負面效應的關切和他對語詞的重視密不可分,他重視語詞的價值,包括口語詞和書面詞的價值。他是教育家,關注的焦點是語言。如果不了解這一背景,你就不能完全理解他在《娛樂至死》裡的論述,如果不考慮他後期著作裡對信息和技術的論述,你也不能充分理解他這些論述。
然而,我們所需的語境化遠不止於此,而是要通達他所命名的媒介環境學。人們對媒介環境學思想傳統的興趣與日俱增,在中國思想界意蘊深厚,我為此而深受鼓舞。我深信,媒介環境學的研究路徑不僅是我們時代重要的思想發展,而且是人類生存的關鍵所在。因此,《震驚至死》為媒介環境學提供相當簡明的入門向導,希望你覺得這本書有價值,且信息豐富。無疑,尼爾·波斯曼是著名的媒介環境學家,僅次於馬歇爾·麥克盧漢。我的文集《麥克盧漢與媒介環境學》(McLuhan and Media Ecology)強調麥克盧漢的地位,已出中譯本。波斯曼和麥克盧漢在許多方面迥然不同,但他們兩人和諸多政治文化背景不同的許多人構成媒介環境學傳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一事實正是媒介環境學普世價值的證明,正是其基要真理的證明。因此,顯而易見,中國學者在應用媒介環境學路徑去理解中國文化與歷史,這個大門是敞開的。他們的努力已經上路。我還要說,這樣的努力是必需的;如此,我們終能整合這方面的一切研究,以進一步提高我們對全人類共同文化的理解。
作為這種共同的努力,我將《震驚至死》獻給讀者。這是一篇案例研究,旨在延伸波斯曼的分析:美國文化如何從印刷文化中產生,如何在電子媒介的影響下裂變。既然是案例研究,我絕不號稱有普遍性,因為我探討的有些情況是美國社會特有的現像,有些是西半球所獨有,有些是盎格魯—美利堅文化所獨有。然而,有一些具體情況廣泛適用於西方文化,還有一些分析可以推廣到電子媒介占主導地位的一切文化;有一些變革是電子媒介環境裡生活的人共同的,電視和視頻、互聯網和萬維網、社交媒介和移動通信設備,繼續不斷的信息技術革命、數字媒介、計算機及其軟件,人工智能以及虛擬、增強和混合現實都使人們深受影響。和物質世界相對,在電氣和能源的環境裡,沒有東西,沒有南北,沒有上下,隻有混沌與秩序,以及可望介乎兩者之間的一定程度的平衡。
《震驚至死》是一個美國人寫的書,說的是美國文化,其對像是美國讀者,可能對今天的讀者了解美國正在發生的事情提供一些洞見。該書出版於2014 年,彼時,唐納德·特朗普已步入政界,但離他被視為總統寶座的認真競爭者還有很大一段距離。因此,請容我講述我個人如何興趣盎然地觀察他2015 年是如何參與初選的。我注意到,由於他習慣上電視,所以他的外貌和人格在電視媒介上的效果好。2015 年年底前我就預測,他將贏得共和黨提名,如果他與希拉裡·克林頓對陣,他可能是我們的下一任總統。實際上,2016 年初,特朗普的支持率下降時,我和同事保羅·萊文森(Paul Levinson)打賭,特朗普會贏得共和黨提名,並贏得大選,除非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成為民主黨候選人。以我的分析,根據上電視的外貌和人格,桑德斯有潛力擊敗特朗普。相反,希拉裡·克林頓在電視上表現的效果不佳,加上她早前就有的形像問題,以及她幾十年來的定型,這就意味著,和使用電子媒介效果好的競選者對陣時,她不能勝出。
我打賭勝出,贏了。以管窺豹,這次打賭進一步證明媒介環境學路徑的威力(萊文森雖然對媒介環境學駕輕就熟,但由於他對候選人的感情比較強烈,不能客觀;我分享他的感情,但能拉開距離進行分析;我贏了他,抱歉)。這不是要給美國政治的許多因素打,隻是要說,如果沒有電視和社交媒介,特朗普政治上的成功是不可能的。他是地產開發商和企業家,並無特殊纔能可言。但早在他把目光投向白宮前,他就下了功夫。他擔任自己的新聞官,擅長公共關繫,追求宣傳效應和高能見度,後打出了自己名字和面孔的品牌。他是名流,是新聞故事和八卦專欄的話題人物,他還參加過十三部電影、一些商業廣告和音樂視頻以及二十種電視節目的拍攝,包括主持喜劇節目《周六夜現場》(Saturday Night Live),多次在《世界摔跤娛樂》(World Wrestling Entertainment)節目裡露面。他還是電視真人秀的明星,長達十四年。他諳熟電視人格,深知它給選民提供的虛假親切感,而虛假親切感引向研究者所謂的準社會關繫。作為媒體專業人士,他的經驗使他在直播的訪談和辯論中優勢明顯。除此之外還要加上他對社交媒介的使用,推特是十年前使公共關繫革命化的社交媒介,推特使他直接與選民交流,使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每天主導新聞。這不是說,特朗普代表著美國政治的未來,但他顯示,變化中的媒介環境如何影響棲居其中的文化,說明我們需要注意這些變化。當我們考慮狂轟濫炸的發明和創新擴散時,我們就可以看到,這樣的效應咄咄逼人、無窮無盡,其衝擊一波接一波,它們的確是我們對人類終極幸存感到擔心的根源。如果我們不能對自己的活動持批判態度並作出評估,我們個人、社會和人類就會繼續把命運的控制權讓渡給媒介和技術的要求。面對如此固執的無知,我們不妨接受波斯曼的忠告:成為愛心鬥士。
波斯曼從不要求學生根據他的著作做自己的功課,絕不要求我們追隨他的思路,或采納他的觀點。相反,他鼓勵我們獨立思考,尋找並遵循自己的路子。他的教學計劃包含閱讀並討論偉大的著作,他忠告我們面向任何領域了不起的圖書,而不是集中在某一狹隘專業領域裡的秀著作。他強烈建議,我們的交流要明晰而準確,盡可能要有口纔和文采。他認為,研究媒介環境學者的著作尤其會增長我們的纔智,會產生新的洞見,能幫助我們尋找當代緊迫問題的解決辦法。因此,即使不說其他原因,我也希望,如果你還沒有讀過他的書,我這本書會引導你去閱讀他的著作,如果曾有過涉獵,這本書將引導你去讀他更多的書。此外我希望,《震驚至死》加深我們對他著作的理解,使他的著作更明晰,能為他的書提供語境,能闡明他對媒介環境學領域和思想史的貢獻,並闡明其意義。當然我還希望,你發現我的貢獻和分析有助於你形成自己的思想,有助於你理解當代的媒介環境。後且重要的是,我希望我們攜手創造人類可持續的未來,建設我們大家想要棲居其中的那種環境。
蘭斯·斯特拉特
2019 年1 月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