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林語堂與中文檢索的創新 節選
1917 年,23 歲的林語堂在《新青年》雜志上發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這份雜志兩年前在上海法租界創刊,給中國躁動不寧和聰穎卓絕的青年人提供了一個平臺。雜志除中文刊名外還有同樣語義的法文刊名“La Jeunesse”,顯示了帶有馬克思主義鋒芒的世界性風格。在這本封面加紅套印的平裝雜志上,勤於思考的年輕人發文表達激進觀點,介紹西方思想,質疑傳統知識。主編把雜志的使命說得很清楚:如果中國必須丟棄過去所有傳統的沉重包袱方能與外部世界競爭,那也隻好如此。
與各種激烈批評傳統文化的文章相比,林語堂的文章沒有那麼慷慨激昂。他選擇了一個看似無害無趣,更適於圖書館工作者思考的題目——《漢字索引制說明》。同期雜志上的另一篇文章更吸引眼球,因為它介紹了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關於時間的內部體驗學說,這個學說看起來足夠新穎。林語堂那篇7 頁長的文章沒有提出什麼振聾發聵、令反叛青年趨之若鹜的主張,但它後來做到了雜志中任何其他文章都做不到的事:它不可逆轉地改變了新舊知識的景觀。
林語堂的提議乍看似乎簡單,但其實可以算是一份組織漢字的完整指南。他把漢字分解成筆畫,確定了5 類筆畫:橫、直、撇、點、勾。這裡隱約可見傳統上教授書法時使用的永字八法的痕跡。可是林語堂給他的5 類筆畫界定的範圍要寬得多,他注意的是筆畫的方向,不是筆畫的樣式。例如,一橫不僅包括明顯的一道橫線,如漢字的“一”,而且包括任何從左到右以類似的動作寫出的筆畫,不一定是平的。數千年的書法練習使得筆畫和筆順根深蒂固,發展出了一套先寫哪筆,後寫哪筆,直至完成全字的固定規則。在英文書寫中,可以想像寫字母“A”時先寫中間的小橫,但常規寫法是先寫左邊的斜線,後寫右邊的斜線,最後寫連接這兩條斜線的小橫線。同樣,寫字母“X”的時候先寫哪一筆都可以,結果毫無差別。但是,手寫漢字時,筆畫和筆順嚴格得多。林語堂用一個字的首筆畫作為第一分類依據,卻發現分得不夠細。於是他在那5 個基本筆畫的基礎上加以擴大,確定了19 個首筆畫,囊括了所有漢字書寫的第一筆。
接下來林語堂把第一筆和第二筆放在一起,找出了28 個頭兩筆的格式,幾乎適用於所有漢字。這如同先分出所有以一條豎線開始的字母:“B”“D”“F”“H”“K”“L”“M”“N”“P”“R”。然後加上第二條規定:第一筆豎線後必須是曲線,這樣前述那些字母就剩下了“B”“D”“P”“R”。用確定的一套頭兩筆組合來辨識漢字,如此產生的組織格式與字母的邏輯不相上下。
林語堂這個簡單明了的辦法向數千年來研究、學習和規範漢字的傳統提出了挑戰。他顯示了漢字如何可以按照其自身組織來分類,而不必依賴其他外在的原理,無論是西方字母還是代碼。在字典中分類查找漢字從來都是靠部首。在林語堂之前,沒有一個中國人提出過他這樣完整的替代部首制度的方法。祁暄僅僅是開了個頭。傳統上,分類所依靠的原理因多年的習慣和文化實踐積澱而成,而非來自抽像的語言理論。語文學和詞典學是中國經典學問的核心,文字本身也是研究的對像。許多個世紀以來,學者們努力通過證實某個字的意思來保存古人的智慧,這是訓詁學這門備受尊敬的學問的關鍵。印刷術發明之前,此事的難度超乎想像。即使手抄本的字體依照規範,仍舊有許多筆畫差那麼一點。一橫寫成一撇能引得以後好幾代學者對這到底是什麼字爭吵不休。管理漢字的全部詞彙枯燥無味,喫力不討好。把字詞整理記錄成詞彙表是對漢語知識基礎的重要支撐。這項工作是對漢語詞彙的必要維護保養,需要懷著負責任的精神耐心地、不厭其煩地反復比較對照,細致入微地分門別類。所有這些一絲不苟的工作都遵循著一條基本規則。兩千年來,作為漢字一部分的部首一直是分類的唯一標準。最早的漢語書寫出現後大約1 100 年到1 500年,部首得到了確定,當時用於管理內務。那時漢字的數量已經相當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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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17 年刊登在《新青年》上的文章中,林語堂把漢字和漢語信息管理視為同一個問題。若能輕易地在字典裡找到一個字,同樣可以很快找到一本書書名中的第一個字。所以,解決前一個問題的辦法一定能夠解決後一個問題,而辦法從來就擺在那裡,那就是漢字的結構。林語堂表示,漢字完全可以應付現代的挑戰。它的進步無需任何外援,不用羅馬字母,不用數字,也不用代碼。漢語不需要其他表現方法,它自己特有的筆畫和筆順就足夠了。
林語堂的主張立即引起了共鳴。在中國深陷疑惑與焦慮之時,他的主張給人們帶來了希望、慰藉,甚至信心。新文化運動的一位領袖錢玄同看到,林語堂的思想遠超同時代的人,對這位年輕的索引編制者贊不絕口。一時間稱譽四起。德高望重的教育改培指出,林語堂不僅重新構想了筆畫的功能,而且他的辦法詳細展示了筆畫如何引領並構成一個字的全部輪廓。林語堂發現的漢語表意文字的邏輯足以媲美西方字母的組織能力,卻一個拉丁字母都不用,這是何等的巧思啊。
從康奈爾大學留學歸來的庚款留學生胡適的看法最深刻。他看到,林語堂研究的是使中國的往昔得以延續到未來的基礎結構。林語堂的成就是認識到漢字有自我組織的能力,能夠用來在中國浩大而豐富的知識基礎內存儲、搜尋、分類、選擇並查找想要的信息。這個能力可以擴展到各種排序繫統,甚至是其他語言的排序繫統。也可以借此能力恢復中華知識寶庫的文化力量。胡適說,林語堂的索引制是打開其他門的那扇門,是被批評傳統的人忽略了的奠基工作:
“整理”是要從亂七八糟裡面找出一個條理頭緒來;從昏亂糊塗裡面查出一個明確意義來……最沒有趣味,卻又是一切趣味的鑰匙;最粗陋討人厭,卻又是一切高深學問的門
徑階級……這樣的努力中最困難又最不可缺少的是漢字的重組……即漢字的分類與組織。
現代壓力逼迫中國與傳統決裂,全中國如履薄冰。值此危難之際,眾多革命者奮起行動,為事業拋頭顱灑熱血。林語堂與他們不同。他對重建中國的貢獻是幫助拯救中國的傳統與遺產,使之不致湮沒。不過,林語堂不認為自己當得起如此贊譽。他內心深處覺得自己是冒牌貨,與中國人的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