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聽楓山館,如今並不容易,成了官辦畫院的所在,平日裏大門緊閉,概不接待外客,其實這樣倒是更貼近了吳家花園的舊時模樣。在平齋寫給三子吳承潞(一八三五—一八九八)的家書中,就說友人『屺堂飯後至聽楓山館,低回不忍去』。彼時,聽楓山館連通著南部金太史場的吳宅,高牆深院,幽靜恬淡。經歷了百年的風雨,而今老宅早已不復往日模樣,衹有這小園雖換了門楣,卻依然清寂如舊。
吳雲(一八一一—一八八三),字少青,一字少甫,又字愉庭,號平齋、退樓等。浙江歸安(今湖州)人。是當時在江南鎮壓太平軍的主要人物之一。清咸豐間,奉命總理江北大營營務,歷署鎮江、蘇州、松江府事。其間一度失官,改佐薛煥幕府。同治三年(一八六四)以後,看淡了功名,吳雲便索性退居林下,在蘇城置下了宅院,鄰著怡園、曲園,不時與吳中耆宿如顧文彬、李鴻裔、瀋秉成、彭慰高等,詩酒雅集,賞畫看帖,唱和題跋。一班勘破了世事的老頭兒,變著樣子,被畫到了《吳郡真率會圖》《吳中七老圖》裏去,煞是有趣。
吳平齋的友朋書札,一冊凡二十餘人,名頭有大有小,無關品味,卻大抵可分成兩類,如李鴻章、何桂清、薛煥、王有齡、張富年等,所言皆兵事政務;勒方錡、瀋秉成等,則更多些士人風雅。正好對應著吳雲做官與退隱的兩段截然不同的生活,一武一文,一張一弛,透過紙背箋痕墨蹟,仿佛依稀能看到吳雲兩張不同的面孔。
息影吳下,以書畫古籍金石碑版自娛的吳雲,一直在與時間賽跑,陳介祺說他晩年著述一味貪快,力求速成,於是纔有了《二百蘭亭齋金石記》《兩罍軒彝器圖釋》《兩罍軒印存漫考》等傳世。嚴謹的陳簠齋衹留下一堆未定稿,散落各地。
說到收藏,那兩百本《蘭亭》早在咸豐末年就因戰亂散失大半。記得吳雲年(一八六二)十一月,遇到大詩人龔自珍的那個不肖子龔橙(孝拱)拿著家藏的歐摹宋拓《蘭亭》冊來訪,展看之下,不禁讓二百蘭亭齋主人觸景傷情,又不得不硬著頭皮題了一段,說『《蘭亭》帖二百餘種,今已盡付紅羊,所剩僅十之一二,尚多殘缺不全』,說不出的苦澀,或許這就是爲何聽楓山館中,衹有平齋,不見二百蘭亭齋。不過,得失往往命中注定,失了二百《蘭亭》,吳雲竟於十年間先後收獲了揚州阮氏、蘇州曹氏所藏的兩隻齊侯罍,滿心歡喜,於是便於後園之中專闢一室,名之曰兩罍軒。之後的著作,遂多用此齋號。《兩罍軒尺牘》是其中一種,此書刻本並不難得。昔日見過用紅方格稿紙謄清的稿子,應該是當年付刻的底本,每通尺牘後均附注日月,而今刻本已經刪去,甚爲可惜。更可惜的是,這部謄清稿早年散落,目下分藏在蘇、滬兩地,聚合無期。篤齋藏的退樓致汪鳴鑾尺牘冊,共計十三通,衹有一通六頁長札談及《散氏盤》拓本,收錄於刻本,然已十分難得。這冊尺牘,多用吳雲自製的魚符箋,上款或作柳門,或題郋亭,偶爾還夾雜汪鳴鑾極少被提及的別號『潛泉』,可見兩人的親近,不足爲外人道。
尺牘收藏,藏家往往輕視家書,大概因多說些家長裡短、人情世故,一旦脫離原來的情境,不是毫無頭緒,索然寡味,就是錙銖必較,面目可憎起來了。不過也有例外。早在民國三十三年(一九四四),湖州籍藏書家周越然在市上見吳平齋家書一冊,均是寫給兒孫輩看的,談爲人治學讀書習字的大道理,周氏很喜歡,衹是一時困窘,無錢購買,靈光一閃,他借了冊頁回家,節錄成文,題爲《吳平齋家訓》,寄給《古今》雜誌發表,同年就收入自己的集子。在《吳平齋家訓》的序言裏,周越然稱祖輩與吳平齋交好,兩家本有世誼。前所舉的吳雲友朋書札中,恰好就有周越然伯祖周學濬的尺牘。我們在感歎巧合之餘,不免還要慶幸今人的眼福,居然比周越然還好。
吳雲《示三兒書》兩冊,全是寫給三子吳承潞的,時間約略距其去世不過兩三年光景。若論有趣,僅記青銅器作僞一段堪玩味,其餘談論的話題,與《家訓》風格相類似,惟更見老態。殆此時《吳平齋家訓》的收信人之一七公子吳承源已去世,鍾佩賢爲此專門致函慰問吳雲(見友朋書札)。不過,誰又能保證,再過若干年,我們年逾古稀時,重新展讀這些家書,是否會有迥然不同的心境呢!
隱在姑蘇繁華鬧市中的篤齋,日常的生活似乎與昔日的平齋有點近似。朋友來了,也是看畫讀帖喝茶聊天。卷冊舒展之間,悠悠然其樂自得,今以所藏《兩罍軒往來尺牘》結集刋行,俾孤本化身千百,既使前賢風規得以彰顯,又可補史乘之不足,善莫大焉!
己亥六月下澣,暑熱難當
李軍揮汗識於吳門聲聞室
(作者供職於蘇州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