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項聚焦於2011年日本福島核事故發生之後特定歷史階段,探討中國核能社會接受度與鄰避對抗風險的繫統性研究。緒論部分除了分析研究的社會背景和研究背景,將重點介紹總體研究設計,說明研究的目的意義、框架內容思路,還有數據與方法。
一社會背景
以2011年日本福島核事故的發生為標志,國際社會迎來了核能發展的後福島時代,新的社會特征與歷史問題在這一時期重合到了一起。
(一) 國際核能發展道路出現分岔
1905年愛因斯坦(Einstein)發表相對論,指出質量和能量可互相轉化,其公式為“E=mc2”。在真空中,光速(c)為每秒30萬千米。這意味著物體隻要減少一點點質量(m),就可以轉化為巨大的能量(E)。1938年德國化學家哈恩(Hahn)和施特拉斯曼(Strassmann)用中子轟擊鈾原子核,發現素鈾的原子核裂變反應,具有上述質能轉化特性。據此,意大利裔美籍科學家費米(Fermi)在芝加哥大學建成世界座核試驗堆,並於1942年12月2日進行了首次自持鏈式反應實驗,實現了可控的核能釋放,原子時代由此拉開了序幕。至今民用核電大致經過了五個發展階段:
(1) 20世紀50—60年代,核電發展草創期。1954年6月27日,前蘇聯建成了世界首座民用核電站——“奧布林斯克”核電站;1956年,英國建成世界上座商業運營核電站——“考爾德豪爾”核電站;1957年美國建成世界上座壓水核反應堆——“西坪港”核電站;法國、德國和日本也均在這一時期進入核能商用國家行列。
(2) 20世紀70—80年代,核電飛速發展期。以法國和日本為代表,西方國家大力發展核能,年度新開工建設反應堆經常保持在兩位數,至80年代晚期,核電占到了全球電力總量的17%(Kidd, 2013)。
(3) 20世紀80年代末與90年代,核電發展陷入低潮期。1979年美國三哩島核事故、1986年蘇聯切爾諾貝利核事故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驚疑和恐慌。特別是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破壞性極大,給歐洲各國社會造成了長期的不可逆的環境、身體和心理傷害,導致國際核電的發展進入低潮。核電占全球電力比出現萎縮,降至全球電力總量的14%(Kidd, 2013)。
(4) 21世紀的個十年,被稱為“核子復興(Nuclear Renaissance)”期。油價、電力和氣候變化的壓力,推升公眾的核能接受度,歐美各國核電發展環境走向寬松,政策上也有了松動的跡像。但從反應堆新建情況看,年均開工數量依然維持在個位數,核電占全球電力的比例繼續維持在14%,“核子復興”時代實際並未到來(Kidd, 2013);
(5) 2011年日本爆發福島核事故,核電發展轉入“後福島時代”。主要核能利用國家在核能發展取向上產生分歧,德國、意大利、比利時、瑞士、瑞典迫於社會壓力,都宣布“退出核電”計劃。德國作為“重核裂變反應”發現者哈恩和斯特拉斯曼的故鄉,決定於2022年之前關閉全部核反應堆,對國際公眾的核能心理認知造成了巨大的負面影響。日本政府作為核事故發生國家,關閉了大部分核電站,核能發展政策進入了國內消極研討階段。不過,作為新興經濟體的中國、印度和越南,堅持積極的核能發展戰略;作為核能大國的美國和法國,則基本維持著原有的核能利用地位。
受2011年福島核事故的影響,全球核能發電量呈現出“V”形走勢。2010年全球核能發電量為626.3 Mtoe油當量(Oil Equivalent),指按標準油的熱值換算的能源量指標,也稱標準油。Mtoe表示百萬噸油當量(Millon Ton Oil Equivalent)。1噸油當量等於1.4286噸標準煤。,2011年日本福島核事故的發生影響了世界核能利用格局,當年全球核電發電量下降到600.4Mtoe, 2012年縮至559.3Mtoe,到達谷底,然後逐年緩慢回升,至2015年回升至583.1MtoeIAEA PRIS (Power Reactor Inormation System). Operational & LongTerm Shutdown Reactors, 31, May, 2017, http://www.iaea.org/PRIS/World Statistics/Operational Reactors By Country.aspx.。這是一種典型的“V”形走勢。在此期間,中國實施了宏偉的核能拓展計劃。2010年中國核電發電量為16.7Mtoe,占全球核能總發電量的2.67%;2015年增至38.6Mtoe,占到全球核電總發電量的6.62%BPstats.BP世界能源統計年鋻,2016: 35. http://bp.com/statisticalreview.。
如果考慮與GDP全球占比(2015年中國的GDP占全球總量的14.84%)相匹配,中國的核電還有巨大的發展空間。可是我們無法否認這種發展速度非常驚人——中國核電發電量的年均增長率,2005—2011年為5.76%,2011—2015年就變成了18.37%。2011年中國核電運行和在建裝機容量有4179萬千瓦(肖新建,2012),根據《核電中長期發展規劃(2011—2020年)》,2020年達到8800萬千瓦,十年內總量要翻上一番。作為推動國際核能發展的引擎,中國新規劃和新建設的核電站、核燃料基地和核乏燃料處理廠項目將日益增多。以2013年為例,中國開工建設的核反應堆數量占到了全球總開工數的38.9%,籌建的核反應堆占到了全球總籌建數的52%,發展速度非常快。
中國的核電發展有些不走尋常路。在世界核能發展的低潮期,中國的座核電站秦山核電站、第二座核電站大亞灣核電站建成投產;而在後福島時代,世界核能發展出現重大分歧之際,中國堅持了自己宏偉的核能拓展計劃。從國際核能發電量的變化看,中國作為新興經濟體的核電發展衝勁一覽無餘。但是,國際環境影響著本國公眾的風險認知與反核情緒。在外部形勢拖累之下,中國政府積極擴大核電比重、謀求做大核電,雖然巧妙地利用了城市空氣污染治理和國家能源結構調整的契機,以及大型國企的市場支配地位,在多方面取得重大進展,但是也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在快速發展核電的過程中,國內發生了多起群體性事件。可見,我們必須緊跟中國核電大發展的步伐,加強對核能公眾接受度與反核社會衝突的研究,為核能政策的順利施行提供理論支持。
(二) 各國公眾核能接受度不足
原子時代的締造者、諾貝爾獎獲得者恩利克·費米(Enrico Fermi)曾經說過:“在將來,核能領域公眾對核能的意識和接受度將成為嚴重的問題,但是我們卻忽視了它。”(Wu, et al., 2013)國際經驗告訴我們,公眾接受度不足或突然下挫,是阻礙核能發展的關鍵問題。德國和瑞典等國的案例說明,公眾接受度會在政治過程中發揮作用,低接受度會牽引造成高壓力,迫使本國政府不得不調整甚至退出核電利用;世界各地的反核運動表明,在核能利用過程中,公眾認可水平不足可能導致社會不穩定。例如: 1977年西班牙畢爾巴鄂、1979年美國紐約、1981年德國漢堡、1986年意大利羅馬、2011年日本東京,都發生過10萬人以上超大規模反核遊行示威活動,其他國家規模較小的反核集體行動更是不計其數。
調查表明,中國社會公眾的核能接受度明顯高於美法德日等主要核能國家(Kim, et al., 2014; Wu, et al., 2013),但人們對於在居住地建設核電站的接受水平明顯偏低(肖慧娟,2001;戴正等,2014;陳釗等,2009)。在中國,核能項目屬於典型的鄰避項目。中國建設第二座核電站時就爆發了群體性事件——1986年香港反對大亞灣核電站建設事件;30年後的2016年,江蘇連雲港發生了反對中法合作核循環項目事件,抗爭的對像變成了核乏燃料後處理廠。不過,人們的核項目鄰避心理依然熾烈。在這期間中國發生了大大小小數十起抗爭事件,其中以臺灣反對第四核電廠的鬥爭為激烈(周揚清,2014)。而除大亞灣核電站之外,絕大部分被針對的項目命運多舛。
各類反核事件的出現,向我們傳遞了清晰的風險信號——在中國社會“恐核”和“反核”情緒十分強烈;地方民眾存在核能接受度不足的問題,這對於積極發展核電的中國是一個大問題。2011年日本福島核事故使一些國家的核能公眾接受度大幅下滑,也影響了中國大眾的核電風險認知(方芗,2014)。中國政府發展核能,除了需要特別關注核安全問題本身之外,還必須科學應對後福島時代核能接受度下降的問題。從研究角度看,當務之急是要辨識核能接受度的影響機制,探討有效的風險治理模式,而這些都有賴於更深入的專項研究。
美國的實踐可以給我們很多啟示。1979年三哩島核事故和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事故,曾經嚴重挫傷了美國社會對核電的接受水平(Bolsen & Cook, 2008),但是2010年蓋洛普(Gallup)的調查說明,通過風險溝通與信任重建,美國公眾的接受度得到了明顯提升(Jones, 2010)。雖然日本福島核事故的發生同樣讓美國政府非常被動,但先前的努力至少說明,公眾對於核能的認可水平是可調節的。在後福島時代,中國政府需將提升核能接受度、調節反核行為傾向,作為新項目規劃建設的重要條件。當前,中國政府對重大項目推行“社會穩定風險評估制度”,就是希望能夠在事前防範和化解群體性事件社會風險,不過目前這項工作還需要進一步探索和完善。有鋻於此,本書將在政策研究部分,突出對核能項目認知調適、風險溝通,以及重大項目“穩評”機制的研究。
(三) 能源、氣候、社會安全問題多點重合
核能因為具有高能效、經濟和低二氧化碳排放的特點,在許多國家取得了“通行證”。但是,1992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京都議定書》為幫助各國完成限制和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指標,確立了兩套應對機制——清潔能源發展機制和聯合執行機制,特地將核能項目排除在外,提出的理由為核電可能不安全、不經濟,或可能與武器制造有關(Rogner et al., 2010)。國際原子能機構(International Atomic Energy Agency, IAEA)對此相當不滿,建議重新對核電進行評估,並將之納入全球氣候變化應對機制(Rogner, et al., 2010)。2010年,國際能源署(International Energy Agency, IEA)發布《核能: 可持續、氣候變化和市場競爭》,重申發展核能有利於解決當前世界關鍵的三大問題——資源不可持續、氣候變化和電力市場競爭問題(田愉和胡志強,2012)。中國的上述三大問題也很嚴重,需要借力發展核能這條道路。
(1) 從資源可持續性看,2013年中國的化石能源消費占本國能源消費總量的90.2%,其中煤炭、石油和天然氣的消費在本國能源消費比例中分別為67.8%、17.5%和5.3%。過度的一次性能源消耗,是不可持續的。中國政府認識到了這種能源消費模式的短視與粗放,正在不斷調整和改進。至2020年,中國化石能源占能源消費總量的比重下降到了84.3%,其中煤炭消費占比下降到了56.6%,但是石油和天然氣消費占比卻上升為19.6%和8.2%。這些數據源自Statistical Review of World Energy 2021 (70th edition), 20210608, BP P.L.C., UK. https://www.bp.com/content/dam/bp/businesssites/en/global/corporate/pdfs/energyeconomics/statisticalreview/bpstatsreview2021fullreport.pdf.可見,能源消費模式的調整前路漫長,發展劣勢尚未根本扭轉,調結構依然任重道遠。
(2) 從能源市場競爭看,中國作為經濟發展強勁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能源消費需求年年攀升——中國的能源消費總量2000年為1000.7Mtoe,2010年達到2491.1Mtoe、增長148.9%,2020年漲到3474.2Mtoe、增長247.2%(BPStats, 2021)。雖然中國人均能源消費低於世界平均水平,但是人口總量世界,能源消費呈現持續擴張態勢,使得能源供給十分緊張。目前,中國是世界上的煤炭消費國、的石油進口國。國家的能源安全,要求提升能源自給率。
(3) 從氣候環境變化看,在快速發展過程中,中國存在不容忽視的生態環境破壞和污染問題。2008年起,中國便被認為是世界上二氧化碳排放量的國家,在道義上一直被國際社會置於不利的位置(Murdoch, 2008)。2013年,中國部分城市又發生了歷史罕見的霧霾污染,治理空氣污染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為了應對氣候環境變化,2015年11月中國政府在法國巴黎世界氣候大會上做出政治承諾——“二氧化碳排放2030年左右達到峰值並爭取盡早達峰;單位GDP二氧化碳排放比2005年下降60%—65%;非化石能源占一次能源消費比重達到20%左右”。為此中國必須不斷優化一次性能源消費結構,大力發展清潔能源,逐步降低化石能源消費占比。
在以上三重壓力下,中國的核能發展需求非常迫切。以核電部分代替煤電,已成為中國能源與環境政策的發展取向。但是要順利推進這項工作並不容易,化石燃料(以煤炭、石油為主)的利用盡管會出現諸如酸雨、霧霾、溫室氣體排放、資源不可再生、礦難等問題,但是在中國很少引起激烈對抗;而對於核能項目,核輻射事故發生的可能性極低,中國“至今沒有發生2級以上核電事件”(袁於飛,2017),但是地方民眾反對在居住地建設核能項目的態度卻非常鮮明。尤其是進入後福島時代,鄰國日本發生7級核事故的負面影響一時難以消化,國內核電項目選址地民眾的核能接受度低迷,給項目推進帶來較多困難。
從專家意見、網民意見,以及核電站周邊居民意見可以看到,持贊同與持批評觀點的人們的心理認知非常復雜,經常會形成涇渭分明的兩派。中國圍繞核能項目建設已多次爆發爭論或衝突。參與爭論各方提出了許多立場迥異的觀點,形成了中國核能技術和核電項目發展的輿論場域。總體看,持支持觀點的人往往更為知性和溫和,持反對觀點的人則比較情緒化。顯然,中國社會公眾對於核能發展的微觀社會心理,關於核能發展的議題觀點,是探測核能項目社會衝突風險、完善危機公關方案、溝通化解社會矛盾的重要參考素材。但是,當前還未見有人對這些相關的社會情緒、態度和議題觀點做過繫統梳理,本研究希望能夠彌補這一點不足。
總之,當前中國核能公眾接受度不足的問題,與本國能源短缺、鄰國核事故、全球溫室效應、本國大氣污染治理、核電項目鄰避效應、社會變遷等問題,緊緊纏繞在一起,使得核能發展形勢趨於復雜化。經濟的因素、安全的因素、社會的因素、環境的因素是國際核電站建設必須綜合考量的四條通則(楊海霞,2011)。本研究將基於繫統論的視角,從多個角度剖析中國社會的核能接受性和反核衝突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