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想我還熱愛著教育
我已停下來將近一年的時間,拒絕去愛一切事物——除了食物。
我讓自己像一個未經教化的土人,每天為著三餐而奔波勞碌快樂。
然而,隻有在偶爾又被提及教育時,我的靈魂纔會顫動,思想發光,精神舞蹈,不可理喻的詞語近乎自動地完成它們的任務。
唯有那把我傷了的,纔能再度把我拯救?
我還需要時間去確認,但我也知道,真的沒有其他道路可能抵達我心的彼岸。
少年時候,為了確認生命的意義究竟何在,我從佛經開始,翻讀包括大多數四書五經,一部分諸子百家——同時用心理學、西方哲學作為解讀的助手。哦,還有若干個宗教的不同的聖經。
然而,我沒有在偉大的典籍中找到生命的意義。
或許,我一直在誤讀,以一種錯誤的方式打開經典。
我應該聆聽而不是視閱(看),我應該借書籍的指引好好生活,而不是把讀書當成生活。
我應該去愛書本外的整個世界,包括那並不美麗的部分,這纔是偉大書籍的一致教誨。
偉大的書籍不會告訴我們去愛書籍,隻會告訴我們去愛書本外的真實生活。
不是要丟棄書籍,而是要把它當成柴火燃燒——而食物則是生活本身。
於是,帶著這樣的領會,我回到曾被我鄙棄的生活,以及工作,也就是教育,教育生活——不把教育當成生活本身,就不可能做好教育。那一年,我二十七歲。
於是,它攜帶著我走了那麼遠。
它給了我無盡的歡樂,後,又給予致命的打擊。
我以為自己已經心如死灰,但終究逃不過死灰復燃的宿命。
還將在無數個黎明翩然起舞嗎?
我不知道,我僅僅確認,唯有教育,纔能喚醒我繼續去愛這個世界。
懷著創造的喜悅工作
平凡教師和好老師的區別是什麼?
一天工作的疲憊,帶給平凡教師以厭倦,平凡教師就是懷著厭倦努力工作的人。
一天工作的疲憊,帶給好老師以深深的滿足,好老師帶著喜悅教書育人,他或她甚至無法區分生活和工作,因為它們是如此密切地交織在一起,有著完全一致的幸福。
平凡教師聽命工作,教育大綱就是他或她工作的邊境線;卓越教師將創造帶入一切領域,仿佛教育這件事自從有了他或她的存在,從此將與眾不同。
喜悅,可能來自對生活的感恩——這是草木和昆蟲的喜悅,是一切生命的喜悅。就像草木感恩黎明的陽光,我們確實沒有理由不贊美這個宇宙,尤其是自有生命以來的無盡奇跡。即使我們不幸生活在某個可詛咒的時代,也仍沒有理由因此將自己的生活一並詛咒、抹黑、頹廢。
喜悅,可能來自對孩子的喜愛——這是源自我們生命深處的母性或父性的喜悅。從事教育,本就是從事人世間奇妙的事業,相信所有的人都會同意:我們面對的,確實是宇宙間可寶貴的珍奇。哪怕僅僅是因為基因的安排,孩子的笑臉仍然勝過鑽石、稻谷或者電子屏幕。
而深的喜悅來自創造,來自生命在歲月裡的不斷拓展。不隻是農民收獲莊稼的喜悅,不隻是工匠獻出器具的喜悅,而是藝術家和科學家的喜悅:在創造中生命沒有重復,它永遠站在進化的前沿,不斷地加深宇宙的深度。
大自然本無所謂進化,在無方向的無盡演化中,我們把創造我們的這條軌跡稱之為進化。
而人的世界一直在謀求進化,當一個農民或工匠謀求進化,她或他也就是真正的藝術家或科學家。當一個教師謀求進化,她或他就是參贊著天地之化育,接過了造化或上帝借她或他之手繼續著的事業。
教育是塑造生命的事業,按部就班將復制按部就班,冒險將復制冒險,喜悅將復制喜悅……唯有創造不是復制也無法復制,它隻能去啟發、被追隨、被超越。
懷著創造的喜悅工作,就是讓生活和工作成為藝術,成為科學,成為不斷結出新果的源泉。
一天上好兩節課的日子真幸福
少年時喫肉喝酒,中年後喫菜喝茶,這是生命不同階段的幸福。
但一個人深的幸福,應該和他終的志趣有關。所以今天早上我問自己,過去歲月裡哪一段日子讓我感到幸福,我自己也想不到,答案竟然是“一天上好兩節課的日子幸福”。
我有過許多高峰體驗:連續啃讀數十天經典後的某個深夜,忽然對宇宙萬物有了全新的覺悟;在重重壓力下,上出一堂超越了自己歷史高度的課;上千人的會場,用紹興腔普通話,把全場帶到另一個世界……
但幸福不同於高峰體驗,幸福要溫和得多,卻可以通過規劃可靠地獲取。高峰體驗總是和靈感有關,它需要努力,需要投入,但努力和投入並不能確保這一神秘時刻的降臨。藝術家們的痛苦,就是他們的職業成就高度依賴這種體驗,但高峰體驗和靈感卻像是街上偶遇的美女,驚鴻一瞥,卻難再遇。
人需要偶然的高峰體驗,還需要穩定可靠的日常幸福,否則他的生命要麼過於瘋狂,要麼過於平庸。
對我而言,一天上好兩節課,給了我很樸素但也堅定的存在意義,我知道我腳踏在大地上。
也許是基因,也許是童年,也許是疾病,對於生活和工作,我從來不是個安分的人,不願意過平常日子,喪失了激情就仿佛喪失了全部。
但如果一味去追逐激情與靈感,事實上也就意味著把自己逼上那條看似卓越但很危險的道路。這樣的矛盾曾幾乎把我逼瘋,我總覺得生活毫無價值,眼前的世界除了平庸就是平淡,一天天重復的日子,人們不過是延續著動物的本能,卻自以為是自己在選擇和決定命運。
似乎我想徹底地超越肉身,尋找生命的真諦;想超越日常生活,虛構一個彼岸的王國。
所以在外人看來的平淡日子裡,其實我承受著內心的煎熬:一邊是對平淡生活的不滿與詛咒,一邊是對任何虛偽價值的反抗,從而試圖從虛無中自己闖出一條有意義的人生道路。
就這樣,直到某一年,突然在日常的工作中,也就是在普通教室裡上課的過程中,我感受到一種成就,一種快樂,甚至,就像是一種可以規劃的幸福。
它是一種勞作,事先需要用力地開墾土地,細致地耙土,認真地播種……然後和陽光、雨水一道,和更年輕的生命一道,感受枝丫的撥節、花的開放和青澀果實的凝結。
當然它也有可能挫敗,並殃及一整天的幸福,甚至如臺風降臨,惶惶不安。痛苦總是幸福的伴生者,但這恰恰就是生活意義之所在,沒有痛苦的幸福是無法想像的,它甚至就是虛無和虛構。
但是生命就此安定下來,每一個日子都成了可以期待的。
再然後,閱讀經典時獲得的本來虛無縹緲的概念、名詞,現在就成了活潑潑的。所有的詞語,本就源於生活,並可以和日常生活對峙、對抗、和解、共鳴。日子不再割裂,存在不再虛無,但是,生活並非成為安寧、恬淡的流水,而是需要每天堅持著水往高處流,需要蝴蝶逆風飛翔。
是的,每天上好兩節課真的很不容易,它需要我真的用一輩子去備課。
就像詩人,每天尋找著詩意,琢磨著詞語,然後突然有一天纔能“妙手偶得之”,而我則是可能用幾十分鐘、一兩小時備出一堂自己覺得還算滿意的課。
也隻有做到既用一輩子備課,具體到某節課又隻需要一兩個小時備課,這樣纔能確保日常的教師生涯是能夠獲得創造的快樂和促進學生成長的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