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有一些好的朋友是自由意志主義者（libertarians)。我這麼說並不是想強調一種常見的理解:盡管這些人是自由意志主義者，但我們依然是朋友。當然，這並不意味著相反的意思就能夠成
立，但它確實更接近我的本意。事實上，一個人若是個自由意志主 義者，那便足以勾起我與其結交的興趣。因為在我眼中，自由意志主義實在是種讓人著迷的政治觀點。
我這裡所說的是通俗意義上的自由意志主義（libertarian-ism) ，通指與自由民主政治體中的右翼相關的一組政治理念。在 這一廣闊的傳統中，理論家們出於不同的原因，支持各種有限政 府與廣泛個人自由的理念，這在經濟事務上體現得尤為明顯。而
現在我選擇將所有的古典自由主義者（classical liberals)-經濟自 由主義者、無政府資本主義者（anarcho-capitalists)、右翼自由意志 主義（right-libertarians)，或是那些堅持自稱為真自由主義者（real liberals)'的人統稱為“自由意志主義者”。
對於我來說，自由意志主義思想傳統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它對財產權的重視。所有自由主義者都將涉及公平審判、言論自由、
政治參與、個人自主等權利的個體公民權與政治權利看得很重，但自由意志主義者的獨特之處則在於，他們強調諸如創辦企業、以個人身份商談勞動待遇，以及決定如何花費（或儲蓄）個人所得的那
些資本主義經濟權利同樣是自由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我喜歡自由意志主義的這一點。在它好的那一面，我看到自由意志主義者從一個頗具吸引力的政治主體性（political agency) 理想出發為財產權辯護。對於他們來說，人們出於自己的行為與選擇而占有財物這件事，比占有財物本身要來得重要。當我 們處於自由的狀態時，便會意識到自己纔是生活的主要驅動者。
這麼說並不是特指商業巨頭或是安蘭德（Ayn Rand)小說中那些用經濟上的成就定義自己的英雄。許多諸如中產階級夫婦、單身母親、初入職場的工作者這類普通人，通過自己在工作、儲蓄、消費上的選擇成就了他們自己，也表達出了自己的人生願望。在這些
方面，人們憑借努力工作贏得他人的尊敬，自己也能感到些許自豪。在經濟事務中，自由意志主義者堅持認為人們不應當隻關心結果，經濟行為的過程也應被納入考慮。無論社會發展的目標有多麼崇高，如果它以減少個人在經濟事務中的主體性為代價，那麼隻會流失個人生活中的活力。在自由意志主義者眼中，當個體的經濟自由被削減時，人們在某種重要意義上就變得更不自由。信服這一思想傳統的人還從工具理性的角度為財產權辯護，認為財產權與其他基本權利息息相關，能促進社會財富的增長、鼓勵人們承擔責任、減小政治權力集中所帶來的風險。但對於我來說，自由意志主義者所主張的財產權保衛自由的觀點纔是重要的。
我同樣被自由意志主義者關於“自發秩序”（spontaneous or-der) 的觀點所吸引。有些時候直截了當地追求社會目標有效率，例如開展政府項目確保某些人們所需的產品與服務能夠及時提供。但自由意志主義思想家則強調在其他情況下（很可能是大多數情況下）社會目標好是用間接的方式來達成。商品市場是自發秩序的典型範例。絕大多數普通商品（例如鉛筆）的生產，依賴於一個極為龐大和復雜的繫統的運轉。這個繫統中包含了各式各
樣的參與者，有護林員、礦工、海員、冶金學家、化學家、膠水工、會計等。正如倫納德裡德（Leonard
Read)所觀察到的那樣，可以毫 不誇張地講“地球上沒有任何一位個人”知道如何制作一隻鉛筆”。但鉛筆確實是生產出來了。這些復雜的生產性繫統並非人所設計，而是演化形成，它們是人類行動而非設計的產物。弗裡德裡希哈耶克（Friedrich Hayek)認為自由社會好應該被理解為是 由自發秩序形成的社會，其中人們應該有根據那些隻有他們自己纔知道的信息追求自己的目標的權利。自由意志主義者有關自發秩序的理論與關於私人經濟自由的道德理想一起，深深地吸引。
與世界上許多其他人一樣，我將這些自由意志主義思想與美 利堅合眾國聯繫在了一起。美國並不是一個擁有親資本主義文化的國家。不僅如此，歷史上許多時候美國都背離了資本主義自由，有時甚至嚴重違背了許多基本的自由價值。盡管如此，自由
意志主義似乎與美國普通大眾的願望有著一種特殊的聯繫。美國 夢認為美利堅是一個企業家的國度。18世紀90年代，聯邦黨領袖古爾奈爾莫裡斯（Gouverneur
Morris)曾驕傲地將自己的同胞稱作“商業時代的長子”。在這一願景中，美國並不是一個坐擁保證的地方，而是充滿機遇的土地。在獨立宣言中，人們並非有權利得到幸福，而是有權利追求幸福。這片充滿機遇的土地將人們暴露
在失敗的危險之下，也恰恰因之而賦予了他們自力更生成就事業 的機會。在迪恩阿爾芬奇（Dean Alfange)的詩中，“美國人的信條”包括以下幾點：“我不願意做一位被圈養的公民，/卑微而又無能，/享受國家的照顧。/我願冒那可預計的風險，/去夢想，去創造/去失敗，去成功。”在這一願景中，無論美國人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們都有理由感到自豪，因為這是他們自己親手創造的成果。
我們可以爭論今天美國人是否仍然信守個人責任與自主性發 展的傳統價值，甚至還可以爭辯美國人是否應該繼續信奉這些原
貝IJ。但我個人很喜歡這種“美國式”的社會生活願景。它為我早先 提到過的兩種哲學思想一私人經濟自由以及作為自發秩序的社會的觀念一提供了具體的例證。正是出於這些原因，我被自由
意志主義傳統以及許多自由意志主義者深深地吸引。
然而，我是一名工作在20世紀的陰影下的專業學者。這意味
著我的大多數朋友不是自由意志主義者。到目前為止，我的許多 同行朋友和同事都是左派自由主義者。4新自由主義者（new Hberal)、現代自由主義者（modem
liberals)、自由民主理論家、優先主義者（prioritarians)、充足主義者（sufficientarians)、各式各樣的平等主義者(egalitarians)，以及那種為熱心的稱呼高級自由主義者(high
liberals)，在這裡我將他們統稱為左派自由主義者。一般來說，左派自由主義者對私人經濟自由的道德重要性抱有懷疑。他們同樣質疑那些基於資本主義自由的實踐而產生的產品分配。左派自由主義者認為分配問題好應置於協商機構的掌控之下，政府的核心職能便是確保公民能夠享有諸如教育、醫療、社會保險等
廣泛的社會服務。
由於我篤信私人經濟自由的重要性，你或許會猜測我會因為左派自由主義的制度取向而有道德上的疑慮。但事實上，我對左派自由主義傳統中的一些思想同樣有興趣。
在近的幾十年中，許多左派自由主義理論家已經接納了政治證成的一種特定觀點。一套政治經濟制度想要成為正義（just)
和正當（legitimate)的制度，那它就必須對於那些生活在其中的公 民來說是可證成（justifiable)的。根據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 的觀點，政治證成問題可以通過“解決一個有關慎思的問題”來確定。像穆瑞羅斯巴德（Murray
Rothbard)這樣的無政府資本主義者認為，隻有得到其治下每個公民書面上的首肯，國家制度纔能證 明自己的正當性。？相比之下，信守慎思（deliberative)傳統的哲學家則著重強調道德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觀念的重要性。制度要被
證成，就必須通過可接受性測試，由依道德本性希望在能共同接 的條件下一起生活的公民們所接受。根據羅爾斯以及其他許多左派自由主義哲學家的觀點，這種慎思或“民主”的方式進一步與社
會正義或分配正義的觀念緊密相連。
左派自由主義者反對自由意志主義與傳統古典自由主義者的觀點，堅持認為“正義”的概念不應僅僅應用在個人行動上。作為
一個整體的社會秩序能恰當地被稱作正義或非正義的，這不僅包 括商品與機會的分配模式，更進一步還涉及生成這種模式的那一 整套制度。社會正義需要的不僅僅是對公民形式權利(
formal rights)的保護。用羅爾斯那優雅的詞句來說就是，正義要求公民們 “分享彼此的命運”。制度的安排應當確保公民能將自己同胞的特 殊技能與稟賦看做共有的財富而不是令人生畏的武器。在左派自由主義傳統中有許多關於社會正義分配性要求的表述。接下來就
是一個一般性的表述,正義要求制度的設計必須保證其所產出的 利益能夠惠及所有公民，包括不幸運的群體。每個人都是自己生活的自主發展者，每個人生活中的故事對他們都相當重要。當我們堅持說我們的制度絕不拋棄任何一人時，我們充分尊重自主性發展的重要性。像慎思以及政治證成問題一樣，我同樣認為這種社會正義的觀念令人信服。
我同時被自由意志主義者的思想以及左派自由主義者的觀念所吸引，這讓我有時感到十分尷尬。許多我所敬佩的思想家拒斥
彼此的核心理念。例如哈耶克就駁斥了將社會正義當做一種道德 標準的思想。在自發秩序社會的語境之下，哈耶克稱“社會正義”一詞與“一塊道德的石頭”這種說法一樣，都屬於毫無邏輯的胡話。而在另一邊，羅爾斯則拒絕承認資本主義的經濟權利與自由之間
有任何本質聯繫，認為市場分配結果除非得到糾正，否則就是不公正的:它反映了出身與稟賦的偶然狀態，“從道德的觀點來看全然 是武斷的”。出於對一些自由意志主義者強調財產權的方式的不滿，羅爾斯稱這些人甚至不應該被認為是自由主義者。9因而無論
是從道德上、制度上還是性格傾向上，我這兩邊的朋友都不大可能 有交集。
在本書中，我引入了一種被我稱作市場民主論（market
democ-racy) 的自由主義研究項目（research program)。市場民主論是一種 慎思的自由主義，對自由意志主義者的道德洞見尤為敏感。市場 民主論結合了四種我剛纔提到的觀念:（1
)資本主義經濟自由是自 由至關重要的一個面向；（2 )社會是一個自發的秩序；(3)正義和正 當的政治制度能夠為生活在其中的民眾所接受；（4)社會正義是政 治評價的終極標準。簡單來說，市場民主論將資本主義經濟自由視為社會正義的級（first-order)要求。
市場民主論采取一種根本的慎思方法來處理政治證成的問 題。它將社會看做一個社會化合作的公平體繫。在這樣的社會中，公民們無論各自的社會或經濟地位如何，都致力於支持那些他
們的同胞也可以參與支持的政治經濟制度。市場民主論在這種意 義上是“民主”的，主張一個堅實的實質性平等觀念是自由主義正 義的要求。然而，市場民主論實現社會正義的方式是非比尋常的，
它認為一繫列健全的個人經濟自由屬於自由公民的基本權利。市 場民主不僅僅從工具理性的角度強調個人經濟自由的重要性（例如，認為這種自由可以提升經濟效率），或是認為基於這種自由的
社會能夠滿足人們期望的某種分配性理想（例如根據某些經驗宣 稱資本主義可以惠及窮人）。市場民主論首要地是在慎思的基礎上肯定個人經濟自由的道德重要性,市場民主論將對個人經濟自由的肯認看作民主正當性本身的要求。
我希望那些同我一樣被剛纔提到的四個理念所吸引，並期望看到這些理念被糅合到一個統一的哲學框架中是什麼樣子的人，
對市場民主論也感興趣。隨著我對市場民主論的闡述的展開，我將對私人經濟自由、自發秩序、慎思證成、社會正義這四個理念做 出更為精確的解釋（interpretations)。隨著我開始詳細說明如何解
釋這些觀念並調整它們使其能夠糅合在一起時，我預料會有許多 思想家從各自的傳統出發反對我所做出的解釋。
例如，思考一下我所提到的個理念，即資本主義的經濟權
利擁有內在或根本的道德價值。服膺於市場自由傳統的思想家習慣將這種理念理解為經濟自由應該與公民自由、政治自由得到同等的對待。經濟權利與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一樣，都是基本權利。然而近來，這一傳統中的一些思想家又提出了更加強硬的論點，認
為資本主義的經濟權利要比其他權利更為基本。推至極限，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在他們眼中不僅沒有財產權來得重要，甚至這些 權利本身就是財產權的不同形式。從這種觀點來看，財產權便是道德的真理#moral
absolutes)。這種較為強硬的解釋會要求執 行公民們締結的幾乎所有契約，包括自願為奴或是身體關鍵器官 移植這樣的契約。對於經濟自由相對弱化的解釋則不會這麼做，
它主張某些基本權利與自由是不可讓與的，其中包括保護身體完 整的權利，並斷言經濟自由應當與其他基本權利和自由受到同樣 的保護。這是自由市場思想傳統內部十分重要的一個分歧。事實上，在專業文獻中，“自由意志主義者”一詞專用來指那些持強硬/
主義解釋的人，其餘的人則被稱作“古典自由主義者”。
總之，市場民主論采納有關財產權內在價值的較弱的兩個論點，將資本主義的經濟權利與其他基本權利和自由給予同等對待。
財產權是一個多層面自由保護體繫的組成部分。與言論、宗教自 由一樣，公民的經濟自由應得到根本保護。然而，盡管財產權是基 本權利，但卻不是道德真理。正如言論自由並沒有賦予戲劇
觀眾大聲嚷嚷“著火了”的權利一樣，資本主義的經濟權利也不允 許完全不受監管的經濟行為。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認為市場民主 論對財產權內在價值的主張也許更接近“古典自由主義者”而不是“自由意志主義者”的思想。那些對古典自由主義對待經濟自由的
方式持懷疑態度的自由意志主義者，也會對市場民主論的觀點產生質疑。
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自發秩序理論上。處於自由市場自由主義傳統中的思想家們在運用自發秩序理論時的方式各不相同。有
些時候，自發秩序被用在我們稱為本體論的層面上。一個社會首 先被界定為是自發秩序，或不是自發秩序，然後在此之上通過分析 這一本體論的事實得出（或否定）規範性的含義。例如，一個社會
如果是自發秩序，那麼有人就會斷言，無論從自發發展過程中產生出什麼樣的規則、制度、分配結果，都因其是自發形成的，所以就是正義的。沒有外部的標準能夠評價由社會自發的力量產生的結果。
而在另外一些情況中，自發秩序則被用來指稱一種社會建設 的策略而非事態（state
of affairs)。為了追求預期的目標，我們會面 臨策略選擇的問題，到底是順應自發秩序自然發展，還是另外一些 通常更為直接或者更有計劃的秩序。市場民主論拒自發秩序
理論進行本體論意義上的運用，而是將其看做社會建設的一種策 略。與之前一樣，市場民主論采取這種立場，並沒有想要讓自由市 場思想傳統裡的所有人都滿意。
關於意識形態另一端的一個思想觀念一社會正義，長期以 來有大量文獻爭論達成社會正義的要求問題。有人認為“社會正
義”一詞是個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用來評價社會中諸善品（goods)分 配的標準。他們將對社會正義的需求看做要求國家即刻行動修正 分配中的不公以契合這一理想。
相比之下，市場民主論將社會正義視為一個應用於整體的標 準。社會正義不是特定分配結果的一種性質，而是關乎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制度。因此，追求社會正義並不一定意味著要求（甚或允許）國家即刻行動調整或“修正”特定的分配。社會正義需要人們立足長遠。它是一種告訴我們應該致力於建設何種宏觀制度的
準。
市場民主論建立在我之前提到的社會正義的一般表述之上： 在為所有公民保障一繫列基本自由之外，正義還要求我們偏向於那種為有利於窮人利益而設計出來的社會制度。通過肯定這樣的
制度，我們體現了把每個階級的公民都視作自由平等的道德存在者（moral beings)的追求。這並不是自由主義傳統中關於社會正義 的表述，甚至就這一表述都可以用無數種方式來解釋。就我
的目的而言，我們應該將關於社會正義的兩種相互競爭的解釋區 分開來。
其中一種關於社會正義的解釋強調平等的價值。一個民眾財產占有較為平等的社會僅僅因為此，就比另一個財產占有不那麼平等的社會要好。這種解釋通常會關心人們在生活的各個領域中的政治地位:例如偏好民主控制的工作場所（workplaces)。我們致
力於建立能夠使社會中的財產占有、機遇與地位變得更加平等的 制度，從而惠及窮人。這種解釋方式將平等本身視作一種價值，從而被稱作“平等主義”。
然而，追求平等可能會導致每個人的所得反而變少。因此，其
他理論家對惠及窮人的要求給予了另外一種解釋。他們認為，隻有當追求財產占有與地位平等這一目標的行為能夠提高人們尤其 是窮人的生活水平時，這個目標纔可以成立。他們所關注的並不
是平等本身，而是窮人的占有情況。我們通過選擇那些能夠產生 為窮人所擁有的多善品的社會制度來造福窮人，即使這麼做可 能會使其他公民個人控制更多的善品。由於這種理論關注窮人的
占有，我們或許可以將其稱為“人道主義”（ humanitarian，有時 也被稱為“優先主義”）。
市場民主論接受人道主義而不是平等主義對社會正義的解釋。在全體公民的基本權利得到保障的前提下，社會制度的設計
必須使貧困階層的成員能夠掌控盡可能多的善品（如財富與收入）。然而這樣，任何認同平等主義關於社會正義的解釋的人都不 對市場民主論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