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前言/推薦序]
我為什麼寫這本書
在新千年第二個10年的後半期,出版一本探討人類進步及其原因的書,似乎有點不合時宜。就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領導美國的人將當前社會描述得一片漆黑:“母親和孩子正陷於貧困之中……年輕漂亮的學生被教育繫統剝奪了本該習得的知識……犯罪團伙和毒品奪走了許多生命。”我們正在經歷一場愈演愈烈的“全面戰爭”,而這場噩夢的罪魁禍首,是所謂的“全球權力結構”,它侵蝕了“基督教內在的精神基礎和道德基礎”。
我將用本書證明,這種對世界狀況的悲觀看法是錯誤的,而且是大錯,錯得離譜,錯得不能再錯。但本書針對的不是美國第45任總統以及他的顧問團隊。早在特朗普宣布參選總統的幾年前,我就已經在構思這本書,而且我希望它的生命能比特朗普的任期更長一些。事實上,促成特朗普順利當選的一些思想在知識分子和普通民眾中非常流行,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這些思想包括:對世界發展道路悲觀失望、對現代制度冷嘲熱諷、除了宗教之外無法在任何事物中找到更高的目標。
我將提出一種對這個世界的不同理解,這種理解基於現實,並受到啟蒙運動四大理念的啟發,也就是理性、科學、人文主義和進步。我希望讓讀者明白,雖然啟蒙運動的理念具有永恆的價值,但它的意義對於今天的我們卻顯得尤為重要。
幾十年來,我在進行有關語言、心智和人性的公開演講時,常常會被問到一些極其古怪的問題:哪一種語言是好的語言?蛤蜊和牡蠣有沒有意識?什麼時候可以把我的大腦上傳到網上?肥胖是一種暴力嗎?
不過,在一次演講中,有一個提問給我留下的印像深刻。我當時是在解釋說,科學家普遍認為,精神生活是由大腦組織的活動方式建構而成的。隨後,聽眾席上有一位女學生舉手問道:
“那我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這個學生提問的語氣十分真誠,這表明她並沒有自殺傾向,也不是在諷刺挖苦,而是真心想要了解:當科學的發展將靈魂不朽的宗教信仰盡悉破除之後,我們該如何尋找生活的意義和目的。
我一向認為,這個世界隻有愚蠢的回答,沒有愚蠢的問題,因此我盡可能地給出了一個合理可信的回答,這不僅讓這位學生和在場的聽眾感到意外,就連我自己事後也頗感喫驚。我記得當時是這樣說的,當然,這些文字經過了記憶和事後靈感的美化:
當你問出這個問題時,你是在為你的信念尋找理由,也就是力圖用理性的方法,來發現和證明那些對你來說重要的東西。事實上,活著的理由實在是太多了!
作為一個有情生命,你可以發展自己的潛能,可以通過學習和討論來完善自己的推理能力,可以通過科學來解釋自然世界,也可以通過藝術和人文學科來洞察人類狀況。你可以運用各種能力來追求快樂與滿足,這是你的祖先繁衍至今的原因,而你也是因此而存在。你可以盡情領略自然與文化的豐富多彩。作為億萬年來生命延續的繼承者,你可以將生命傳遞下去,使之生生不息。你天生擁有同情之心,這使你能夠去喜歡、去愛、去尊重、去幫助、去表達善意。你可以享受朋友、親人和同事之間相互關愛的美好情誼。
因為理性告訴你,這些並不是你所獨有的願望,所以你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向他人提供什麼。你可以通過促進生命、健康、知識、自由、富足、安全、美麗與和平,來保障他人的福祉。歷史表明,當我們對他人的處境產生同情,並運用聰明纔智去改善人類狀況時,我們就能夠取得進步,而你可以提供幫助,使這種進步持續下去。
解釋生活的意義本不屬於一位認知科學教授的工作職能。而且,我也沒有狂妄到企圖憑借晦澀的專業知識和可疑的個人智慧來回答她的問題。但我知道,我正在引入一個信念和價值觀的集合體,它在我出生的兩個世紀前就已經形成,而它從沒有像今天一樣與我們如此相關。它就是啟蒙運動的理念。
按啟蒙運動的說法,我們可以通過理性和同情來促進人類的繁榮。這似乎是不言自明的陳詞濫調。之所以撰寫本書,是因為我發現事實並非如此。理性、科學、人文主義和進步的理念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需要竭力辯護。我們將它所賜的禮物視為理所應當:一個人活到七八十歲不再是稀奇的事情,市場裡充滿了各種食物,清潔的淨水隻須擰一擰水龍頭就噴湧而出,垃圾廢物得到良好的處理,各種藥物為我們消除疾病的痛苦,兒子不必送上戰場,女兒可以走在安全的街道上,人們不會因為批評強權而鋃鐺入獄或慘遭殺害,一個襯衫口袋就能裝下全球的知識和文化。但這些都是人類自身的成就,不是宇宙慷慨的贈予。在許多讀者的記憶中,以及在世界上那些還不太幸運的地方,戰爭、匱乏、疾病、無知和致命的威脅仍是自然存在的一部分。我們知道自己的國家也有可能倒退回這些原始狀態,因此忽視啟蒙運動的成就實在是一種危險的行為。
在這位女士提問之後的幾年裡,我時常感到有必要重申啟蒙運動的理念,它也被稱為人文主義、開放社會、世界主義或者古典自由主義。這不僅是因為諸如此類的問題經常出現在我的郵箱裡:“親愛的平克教授:不少人接受了你書中的觀點,他們以科學為信仰,認為自己不過是原子的集合體,或者一臺智能有限的機器。他們認為自己不過是源於自私的基因,毫無意義地寄居於無垠的時空之中。對這些人,你有什麼好的建議呢?”也因為人們對人類進步歷程的健忘導致了一個比存在性焦慮更為嚴重的病癥,它讓人們對受啟蒙運動啟發並確保人類進步的現代制度冷嘲熱諷(例如自由民主制、國際合作組織等),並希望用更原始的制度來取代它們。
啟蒙運動的理念是人類理性的產物,但它們總是與人性的其他方面相互鬥爭:對部族的忠誠、對權威的服從、奇幻無稽的思維以及將自身不幸歸咎於他人的習慣。21世紀第二個十年所興起的政治運動都在描繪這樣一幅景像:他們的國家被邪惡的黨派拉入了地獄的深淵,隻能靠一個強大的領導者力挽狂瀾,拯救國家,使之“再次偉大”起來。這些運動和許多他們的反對者都受到同一個故事的煽動,他們一致認為,現代制度已經徹底失敗,生活的每個方面都陷入了巨大的危機。由此雙方達成了一個可怕的協議:隻有打破這些制度,纔能創造出一個更為美好的世界。如今我們已經很難找到對世界的積極願景,也就是在進步的背景下看待世界的問題,並通過逐一解決這些問題來實現進一步的發展。
如果你還不確定啟蒙運動的人文主義是否需要強有力的辯護,可以聽聽激進伊斯蘭運動研究者希拉茲·馬希爾(Shiraz Maher)做出的診斷:“西方為自己的價值觀感到羞愧——不再主張古典自由主義。”他說:“我們對人文主義缺乏信心。它讓我們感到不安。”相比之下,“伊斯蘭國”則“清楚地知道人文主義代表什麼”,並知道它“非常誘人”。馬希爾本人也應該知道這一點,因為他曾經是聖戰組織伊斯蘭解放黨的地方領導人。
1960年,經濟學家弗裡德裡希·哈耶克(Friedrich Hayek)對自由主義理念進行了深思,當時,這些理念剛剛經受了歷史上的考驗。哈耶克說:“如果要讓舊的真理保留在人們的大腦中,就必須在後代人的語言和觀念中不斷加以重申。那些曾經明確有效的詞語由於使用過多而變成陳詞濫調,以至於不再具有確切的含義。雖然其內在理念可能和以往一樣正確合理,但這些詞語已經不再擁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即便它們關涉的問題在今天依然存在。”
我正是希望通過本書,在21世紀的語言和觀念中重申啟蒙運動的理念。我首先提供的是一個整體框架,讓讀者了解現代科學所描述的人類狀況,也就是我們是誰,來自哪裡,面臨著怎樣的挑戰,以及該如何應對這些挑戰。本書的大部分篇幅都在用21世紀的獨特方式來捍衛這些理念,也就是用數據說話。這些有關啟蒙運動理念的實證數據表明,它並不是天真的希望。啟蒙運動取得了輝煌勝利,這是一個很少被人提及的偉大故事。由於這場勝利一直無人傳頌,理性、科學和人文主義的內在精神也因此不受重視。這些思想遠沒有成為路人皆知的普遍常識,今天的知識分子對它們漠不關心,將信將疑,有時甚至嗤之以鼻。然而我相信,隻要能正確地欣賞,啟蒙運動的理念其實魅力四射、充滿力量,同時也高貴無比,這也是生活的一個理由。